浓稠如浆的白雾彻底吞噬了青牛村,不仅隔绝了视线,连声音也仿佛被这诡异的湿重吸收殆尽。萧无涯被母亲塞进墙角沉重的衣柜里,柜门合上的刹那,最后一丝微弱的光线也被掐断,世界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漆黑。
柜内空间逼仄,充满了樟木刺鼻的气味和旧衣物常年堆积的沉闷气息。他蜷缩在角落,尽可能地将自己埋进一堆略显潮湿的粗布里,试图以此隔绝门外那个令人恐惧的世界。但隔绝不了声音,更隔绝不了那几乎凝成实质的、冰冷的恐慌。
院门外,那令人牙酸的刮擦声停了。然而,随之而来的死寂却更加可怕。风声也诡异地低沉下去,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咙。整个世界只剩下他自己狂乱的心跳声和血液冲上头顶的嗡嗡声,在绝对的寂静里被无限放大。
极致的恐惧像冰冷的藤蔓,从脚底迅速缠绕而上,勒得他四肢冰冷僵硬,止不住地微微颤抖。他用力咬住自己的下唇,用疼痛对抗着牙齿想要打颤的冲动,淡淡的铁锈味在口中弥漫开来。母亲将他塞进来时的那一瞥,那双眼睛里决绝的、近乎疯狂的守护意志,比门外未知的黑影更让他感到害怕。他从未见过母亲露出那样的神情。
纷乱的念头在恐惧的催化下不受控制地涌现。小石头凑在他耳边压低声音说出的那个词——“魔修”,村里老人围着火盆讲的、关于山魈在深夜用冰冷锁链拖走不听话孩子的可怕故事,前几天山下李村莫名丢失娃娃的传闻,还有母亲近来越发浓重的忧色、每夜对着那块神秘黑布的凝望甚至滴血……这些模糊的碎片此刻拼凑出一个狰狞而模糊的轮廓,沉甸甸地压在他心上。那门外的东西,是冲着他和母亲来的吗?是因为他总也驱不散的“寒气”,还是因为母亲拼命想要隐藏的秘密?
就在他被这冰冷的恐惧和胡思乱想淹没,几乎要窒息的时候,他紧紧攥在手心里的那枚鹅卵石,忽然传来了一丝异样。
是小石头花了整整三天时间,蹲在溪边吭哧吭哧为他磨圆的那颗石子。小伙伴当时咧着嘴,笑得得意,信誓旦旦地说“能挡野兽”。原本冰凉光滑的石面,此刻竟毫无征兆地开始发热。那温度来得极快,并非灼人的滚烫,而是一种温润的、持续而坚定攀升的暖意,从他紧握的掌心丝丝缕缕地渗入,顺着手臂缓缓向上蔓延,如同寒冬腊月里突然揣进怀里的一个暖水囊,熨帖着几乎冻僵的经络。
这突如其来的温暖,在这片冰冷的恐惧和黑暗中显得如此突兀,却又莫名地带来一丝实实在在的慰藉。萧无涯几乎是下意识地将石子握得更紧,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
石头上传来的温度,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小石头黝黑脸上灿烂的笑容,想起他拍着胸脯说“我比狼凶”时的样子,想起两人分食那个最大最甜的野桃时满口的汁水香甜,更想起不久之前,两人手臂鲜血交融时那份神奇涌动的暖流和“永远作伴”的郑重誓言。这份温暖,此刻仿佛承载了伙伴所有的赤诚与勇气。
更奇异的事情随之发生。随着掌心石子的持续发热,他心口处——那块被母亲刚刚紧急缝在贴身衣物内侧、紧贴着皮肤的神秘黑布覆盖的地方——也隐隐传来一阵微弱却清晰的呼应般的暖意。起初只是如同一口呵出的暖气,但很快,那暖意就变得稳定起来,与掌中石子传来的温度交织、融合,形成一股更坚韧、更持续的暖流,缓缓地向四肢百骸扩散,努力地驱散着那几乎要将他冻僵的冰冷和僵硬,甚至将那灭顶的恐惧也稍稍压下去了一丝。
这奇妙的暖意并未能完全消除门外的威胁和内心的害怕,却像在他几乎被冻透的身体里注入了一股微弱却无比坚韧的力量。
他剧烈颤抖的身体渐渐平复下来,冰冷的指尖恢复了些许知觉,狂跳的心脏也稍稍减缓了速度。他依旧害怕,害怕得厉害,门外未知的存在和母亲的安危像巨石压在心口,但此刻的他,不再是完全被恐惧吞噬、无助颤抖的幼童。他将那发热的鹅卵石更紧地按在心口,让那两份来自不同源头却同样守护着他的温暖彼此交融,仿佛这样就能在他单薄的胸膛里构筑起一道无形而温暖的屏障。
他拼命地竖起耳朵,将全部的注意力都投向柜门之外,试图从那片吞噬一切的死寂中捕捉到一丝一毫属于母亲的声息。
然而,什么都没有。风声似乎彻底停了,那浓稠的白雾仿佛连最后一点声响也吸收殆尽。他听不到母亲的呼吸,听不到任何脚步声,自然也再听不到那令人头皮发麻的刮擦声。这种绝对的、漫长的寂静,反而比之前任何可怕的声响更令人心悸。时间在黑暗中仿佛凝固了,每一息都漫长得像一个世纪。各种可怕的念头再次试图钻入他的脑海:母亲怎么样了?那东西走了吗?还是……发生了什么更可怕的事情?他不敢再想下去,只能更紧地握住石子,依靠那一点温暖汲取勇气。
就在他小小的神经紧绷到极致,几乎要承受不住这巨大的心理压力时——
外间,终于传来了一声极其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如释重负般的吐息声。
是母亲!
紧接着,是一声细微到极点的“磕碰”轻响,像是柴刀被轻轻靠在墙边。这声音在此刻死寂的衬托下,听在他耳中,却无异于仙乐。
然后,他听到了脚步声!是母亲走向衣柜的脚步声!那脚步略显虚浮踉跄,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急促和几乎脱力的虚软。
“吱呀——”
柜门被从外面拉开了一道缝隙。
微弱的光线和新涌入的、带着清冷雾气的空气瞬间涌了进来,让在绝对黑暗中待久了的萧无涯不适地眯起了眼睛。母亲的身影出现在柜门外,她的脸色依旧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额前的碎发被冷汗完全浸湿,凌乱地贴在皮肤上。她的嘴唇微微颤抖着,然而,当她看到柜子里睁大眼睛、安然无恙望着自己的儿子时,眼底那近乎疯狂的锐利和紧绷终于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可见骨的疲惫、浓烈的后怕,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而复得的庆幸。
她冰凉甚至还在轻微颤抖的手伸了进来,一把将萧无涯从衣柜里抱了出来,紧紧地、几乎要将他揉进自己身体里般搂在怀中。她一遍遍地、语无伦次地抚摸着他瘦弱的脊背,声音沙哑地喃喃低语:“没事了…没事了…走了…走了…吓死娘了…真的吓死娘了…”
萧无涯能清晰地感觉到母亲单薄的身体仍在无法控制地微微发抖,她的心跳快得惊人,隔着衣料重重地撞击着他的胸口。他下意识地摊开一直紧握的手心,那枚鹅卵石不知何时已经恢复了往常的冰凉,静静地躺在他汗湿的掌心里,仿佛刚才那持续而奇异的发热真的只是他极度恐惧下产生的幻觉。但心口处那份残留的、尚未完全散去的淡淡暖意,以及此刻母亲冰凉怀抱带来的鲜明对比,又无比真实地提醒着他,刚才那支撑他度过漫长恐惧的温暖,并非虚妄。
“娘…”他小声开口,声音因为长时间的紧绷和恐惧而干涩沙哑,“外面…到底是什么东西?”
“没事了,”萧母几乎是立刻打断了他,语气带着一种异常的坚决,似乎不愿再多提一个字,更像是在努力说服自己,斩断一切可怕的联想,“只是一阵邪风,吹迷了路的不干净东西,找不到路,已经走了。”她的目光下意识地躲闪着,不敢与儿子清澈探究的眼睛对视,只是用更大的力道,更紧地抱住了他,仿佛这样才能确认彼此的安全。
她将萧无涯抱回冰冷的炕上,用厚厚的棉被将他裹了一层又一层,仔细地掖好每一个被角,动作恢复了往日的细致与温柔,只是那指尖触及他皮肤时,依旧带着劫后余生的冰凉,激得他起了一层细小的栗粒。安顿好儿子后,她却并未立刻上炕休息,而是站在炕边,侧耳凝神,极其专注地倾听了半晌窗外的动静。
确认再也听不到任何异样的声响后,她紧绷的肩膀才终于松懈下来,长长地、彻底地吐出了一口气。但那双眼中深沉的忧虑却并未随之散去,反而更加浓重。她转身走到墙角,从那个装满晒干清心草的竹篓里,毫不犹豫地抓起了大大的一把干枯草叶。
萧无涯躺在被窝里,安静地看着母亲的举动。只见她走到门口,蹲下身,找来一根细硬的柴棍,小心翼翼地将那根厚重的木质门槛撬起一条窄窄的缝隙。然后,她开始将手中的清心草,一根一根,仔细地、均匀地、近乎固执地塞进那道门槛下的缝隙里。她的动作专注而虔诚,仿佛不是在埋一些普通的草药,而是在进行一项古老而重要的仪式,是在构筑一道最后的、虽然看似脆弱却寄托了全部希望的防线,试图将一切邪祟与不祥彻底隔绝在门外。直到那一大把清心草被尽数塞入,缝隙被填得严严实实,再也塞不下一根草叶,她才停下手。
做完这一切,她才吹熄了桌上那盏摇曳不定、光芒如豆的油灯。
屋内彻底陷入黑暗。她在萧无涯身边躺下,将他一双依旧冰凉的小脚不由分说地搂进自己虽然依旧微颤、却努力想为他提供温暖的怀里,如同过去每一个寒冷的夜晚。
黑暗中,萧无涯睁着眼睛,一只手悄悄按在自己的心口。掌心里,石子的温暖已经彻底褪去,恢复成溪底卵石应有的冰凉。但那份在极致恐惧黑暗中突然涌现、并与伙伴真挚誓言及母亲深沉守护相连的奇妙暖意,母亲埋入门槛下那捧清心草散发出的淡淡苦涩药香,以及窗外那依旧笼罩天地、死寂无声的浓重白雾,这三种截然不同的感官印记,却深刻地交织在一起,共同构成了这个惊魂之夜最后、也是最深刻的记忆。
他并不知道那枚普通的鹅卵石为何会突然发热,也无法理解心口的黑布为何会产生呼应。他只知道,在小石头赠予他这份朴实无华、号称“能挡野兽”的礼物时,或许真的将一份最为赤诚无畏的守护心意,也一同细细地磨了进去。而这份沉甸甸的心意,在他最孤立无援、最恐惧绝望的时刻,真的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给了他一份真实的温暖和坚持下去的微弱力量。
院外,吞噬一切的浓雾依旧沉默地笼罩着沉睡(或无人入睡)的青牛村,万籁俱寂,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但某些东西,已经在这个漫长而诡异的夜晚,悄然改变了。无论是这个世界,还是孩子那颗被恐惧和温暖共同洗礼过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