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西大捷的余晖尚未散尽,长安城已悄然步入盛夏。蝉鸣聒噪,绿树成荫,但帝国权力中心的气氛,却比这酷暑更加灼热而凝重。
李恪监国已逾两月,凭借疏勒—于阗一战树立的赫赫威望,以及日常政务中展现出的沉稳果决,他的地位已非初监国时可比。天策府门前车马依旧如流,但前来谒见的官员脸上,少了最初的试探与观望,多了几分发自内心的敬畏与恭顺。
然而,李恪深知,这表面的稳固之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父皇病情虽稍稳,但仍需静养,口不能言,国事重担依旧完全压在他的肩上。魏王李泰虽被圈禁,但其背后关陇集团的势力盘根错节,绝不会因一人失势而瓦解。吐蕃新败,松赞干布必不甘心,边患仍是悬顶之剑。更有那隐藏在幕后的黑手,无论是清风子背后的主使,还是散布谣言的元凶,都尚未揪出。
这日清晨,李恪在承晖殿内召见了刚刚从安西返回叙职的王德。
王德风尘仆仆,脸上带着西域烈日留下的黝黑,眼神却更加锐利。“王爷,安西局势已基本稳定。苏将军正在全力修复于阗城防,重新部署南线兵力。论钦陵败退后,吐蕃短期内应无力再组织大规模进攻。只是……”他顿了顿,压低声音,“苏将军让属下密禀,他在清点于阗吐蕃遗弃营寨时,发现了一些东西。”
“何物?”李恪目光一凝。
王德从怀中取出一个油布包裹,小心打开,里面是几片烧焦的羊皮纸残片,以及半截扭曲的、带有明显格物司风格的金属构件。
“这羊皮纸上残留的吐蕃文,经随军通译辨认,提及了‘雷霆’、‘仿制’等词。而这金属构件……”王德指着那半截扭曲的金属,“苏将军和周钧都确认,这与我格物司早期试验失败的‘震天雷’外壳铸造工艺极为相似,只是更加粗糙。”
李恪拿起那半截金属构件,指尖传来冰冷的触感,心中却掀起惊涛骇浪!吐蕃果然在仿制“震天雷”!而且似乎已经取得了一定的进展!虽然目前看来还很粗糙,但假以时日,难保他们不会成功!技术优势正在被追赶,这是他最不愿看到的情况!
“可知他们从何处得到的技术?”李恪声音低沉,带着寒意。
“暂时无法确定。可能来自之前被拔除的‘雪豹’暗探窃取的零星信息,也可能……来自我们内部的泄露。”王德语气凝重,“苏将军已命格物司和军中同时严查,但目前尚无头绪。”
内部泄露……李恪眼中寒光闪烁。这比外敌窃取更加可怕!天策府?将作监?还是……他不敢细想。
“此事列为最高机密,不得外传!”李恪沉声道,“令苏定方和周钧,一方面加紧追查泄密源头,另一方面,格物司所有研发,必须更加保密!尤其是‘火龙出水’项目,参与工匠一律签署死契,家属集中安置,加强守卫!”
“是!”
王德领命,继续禀报:“另外,按照王爷之前的部署,我们的人已成功通过药材,与噶尔·东赞域松府上的一名医官建立了联系。据其透露,噶尔幼子的病情颇为古怪,非寻常病症,噶尔为此忧心不已,甚至多次斥责医官无能。”
“古怪?”李恪挑眉。
“是,据说其子时而昏睡不醒,时而狂躁不安,身体日渐消瘦。吐蕃本土的巫医和喇嘛都束手无策。”
李恪若有所思。这或许是一个机会,一个更深地楔入吐蕃内部的契机。但风险同样巨大,若被识破,不仅前功尽弃,还可能引发吐蕃的疯狂报复。
“告诉安西的人,谨慎接触,可以先提供一些温和的滋补方剂,展现我们的‘善意’和能力,但绝不可贸然诊断用药。一切,以获取信任、收集情报为先。”
“属下明白。”
送走王德,李恪独自在殿中沉思。外有强敌紧追,内有隐患未除,这监国的担子,丝毫没有因为一场胜利而减轻。
他下意识地抚向怀中,那枚梅花玉佩和那方素帕仍在,带着令人安心的温润与清香。他想起三日前水榭分别时,她欲言又止的眼神。她是否,也察觉到了这平静下的暗涌?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猜想,一名侍从悄然入内,奉上一个熟悉的食盒,以及……一本《春秋左传》。
“王爷,崔府送来的。”
李恪心中一动,先打开了食盒,依旧是清淡的膳食,别无他物。他随即拿起那本《春秋左传》,信手翻看起来。书页干净,并无批注,直到他翻到《郑伯克段于鄢》一篇时,动作微微一顿。
这一篇讲述的是郑庄公如何纵容其弟共叔段,待其罪行昭彰后再一举克之的故事。而在记载共叔段不断扩张势力、修缮城郭的段落旁,有人用极细的墨笔,轻轻圈点了“京邑”、“西鄙北鄙”等几个地名。
李恪的目光凝固在这几个被圈点的地名上,脑中如同电光石火!“京邑”……“西鄙北鄙”……这难道是在暗指……长安城的某些区域,或者某些人的势力范围?她是在提醒他,有人正在像共叔段一样,暗中积蓄力量,图谋不轨?
他立刻联想到韦挺!那个好古玩、与关陇集团关系密切的将作监少监!自己之前忙于应对安西战事和朝政,对这条线的监控似乎有所松懈!难道韦挺,或者他背后的人,正在暗中活动?
“王德刚走……”李恪眉头紧锁,立刻唤来另一名心腹,“去,查一下韦挺近日动向,尤其是与哪些人往来,有无异常举动!要快!”
“是!”
心腹领命而去。李恪握着那本《春秋左传》,心中凛然。她又一次在他尚未察觉危机时,送来了及时的警示。这份洞察力与关切,让他既感温暖,又觉责任重大。
他必须更快地廓清朝堂,揪出所有隐患,才能真正稳住这帝国的江山,也才能……不负她那份沉甸甸的信任与情谊。
李恪走到巨大的长安城坊图前,目光锐利如鹰,扫过上面每一个角落。京邑……西鄙……北鄙……韦挺……关陇……吐蕃……
一张无形的网,似乎正在长安城内外悄然编织。而他,必须以身为饵,以智为刃,在这张网合拢之前,将其彻底斩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