逻些城郊,一处新辟的、戒备森严的山谷工坊内,此刻正弥漫着焦糊与刺鼻的怪味,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沮丧和恐慌。
几名被吐蕃视为国宝级的工匠,脸上、手上带着灼伤和溃烂的痕迹,正跪在满地狼藉中瑟瑟发抖。他们面前,是几处炸裂的陶罐和扭曲的金属碎片,以及一滩滩散发着恶臭的、未曾充分反应或错误反应的黏稠物。空气中还残留着不久前那场“试验”引发的混乱与惊叫。
松赞干布脸色铁青,拳头紧握,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死死盯着那份被他寄予厚望、如今却显得无比讽刺的“震天雷配方”,胸膛剧烈起伏。期待中的雷霆并未出现,换来的却是接二连三的失败、珍贵的物料损耗,甚至搭上了两名熟练工匠的性命——一次配制中产生了不明剧毒烟雾,另一次则是在研磨时发生了意外的、小规模的提前爆燃。
“废物!一群废物!”松赞干布终于压抑不住怒火,一脚踹翻了旁边装满失败品的木桶,各种颜色的粉末和碎块洒了一地,“同样的配方,为何唐人能造出雷霆,你们造出的却是废物和毒烟?!”
为首的工匠战战兢兢地叩头,声音带着哭腔:“赞……赞普息怒!非是小的们不尽心,实在是……实在是这配方记载的几味配料,性质相冲,比例也极为刁钻,稍有差池便……而且那‘硝’的提纯之法,与我们所知截然不同,按此法提纯,极易……易爆啊赞普!”
另一名工匠也壮着胆子补充:“还……还有那引信,配方上所言‘见风即燃,遇潮不侵’的制法,小的们反复试验,根本无法达成,要么一点就着无法控制,要么根本点不燃……”
松赞干布不是蠢人,听到这里,他心中那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他猛地转头,看向一旁同样面色难看的噶尔·东赞域松:“大相,你确定,这份配方得来无误?没有……没有可能是唐人设下的圈套?”
噶尔·东赞域松额头渗出冷汗,他回想起获取配方过程中那些“恰到好处”的意外和“艰难”,以及凉州、甘州传来的关于格物司内部严查的风声,心中也开始动摇。但他不敢直接承认失误,只能硬着头皮道:“赞普,获取过程几经周折,险象环生,不似作伪。或许……或许是唐人格物司技艺精深,有其独到之处,非我等所能轻易仿效?又或者,是工匠未能完全领悟其中关窍?”
“独到之处?关窍?”松赞干布气得几乎要发笑,他一把抓起那份配方,狠狠摔在地上,“这根本就是一份假的!是李恪故意抛出来戏弄我们、浪费我们时间精力的毒饵!”
他终于想明白了,以李恪之能,格物司防卫之严,如此核心的机密,怎会如此“轻易”地被他们的人拿到?一切顺利的背后,必然藏着陷阱!
“李!恪!”松赞干布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颤抖。他感觉自己像个傻子一样被对方玩弄于股掌之中,耗费了大量人力物力,得到的却是一个笑话,还折损了工匠!
就在他暴怒之时,又有坏消息传来。
“赞普!不好了!”一名负责经济的官员连滚爬爬地冲进山谷,也顾不得礼数,急声道:“我们派往于阗、龟兹收购火硝、硫磺的商队,大部分都被拒之门外!少数几家愿意交易的,也把价格抬高了五倍不止!而且,市面上品质稍好的货,都被人提前扫空了!”
“什么?!”松赞干布和噶尔·东赞同时变色。
“是……是唐人的商号!他们拿着吴王李恪的手令,以‘保障安西军需’为名,几乎买断了西域乃至河西走廊能找到的所有上等火硝和硫磺!我们……我们就算有真配方,现在也找不到足够的原料了!”
釜底抽薪!这是真正的釜底抽薪!
松赞干布眼前一黑,身形晃了晃,差点站立不稳。他扶住旁边的柱子,大口喘着气,脸上血色尽褪。
假的配方,断供的原料……李恪这是要彻底扼杀他拥有“雷霆”的任何可能!
耻辱!前所未有的耻辱!
他仿佛能看到,远在庭州的李恪,正带着嘲弄的笑容,看着他像无头苍蝇一样在这份假配方上徒劳耗费心力,看着他为原料短缺而焦头烂额。
“好……好得很!”松赞干布猛地抬起头,眼中已是一片血红,那是被彻底激怒、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报复的疯狂,“李恪,这是你逼我的!”
他不再看那满地狼藉的工坊,也不再理会那些战战兢兢的工匠,对着噶尔·东赞域松,声音嘶哑却带着令人心悸的寒意:
“传令!放弃仿制‘震天雷’!”
“启动‘饿狼’计划!告诉勃律的论钦陵,让他的人动起来!目标,不是城池,不是军队,是唐人的商队,是他们的粮道,是他们在西域的一切据点!我要让李恪知道,得罪一头高原的饿狼,会是什么下场!”
“还有,派人去天竺(印度),去泥婆罗(尼泊尔),不惜一切代价,寻找新的火硝、硫磺来源,寻找懂得火药技术的工匠!我就不信,这天下只有他李恪一人懂得此道!”
“另外,联系西突厥的残部,联系所有对大唐不满的势力!告诉他们,吐蕃愿意提供庇护,提供资助,只要他们能给安西制造麻烦!”
一连串的命令,带着歇斯底里的味道,从这位年轻的赞普口中吐出。在正面战场和秘密战线上接连受挫后,他选择了一条更极端、更不择手段的道路——无差别的袭扰与破坏,联合所有可能的敌人。
高原的饿狼,被彻底激怒,露出了最锋利的獠牙,准备不顾一切地扑向它的对手。
而在庭州,李恪很快就通过王德的渠道,得知了吐蕃工坊爆炸连连、原料采购受阻的消息,也捕捉到了吐蕃即将转向更极端策略的苗头。
“狗急跳墙了。”李恪对此并不意外,甚至有些满意。伪配方和原料封锁的组合拳,效果比他预想的还要好,成功地将吐蕃逼入了更被动、也更可能出错的境地。
“王爷,吐蕃‘饿狼’计划已启动,其勃律方向的精锐小股部队,已开始越过边境,对我商队和偏远哨卡进行袭击。西突厥阿史那贺鲁的残部,也与吐蕃使者接触频繁。”王德禀报道。
“意料之中。”李恪走到沙盘前,“传令苏定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疾风营’化整为零,同样以小股精锐对小队,猎杀越境的吐蕃‘饿狼’。同时,通知西域各国,凡有商队遭袭,损失由本王补偿一半,但要求他们加强商路护卫,并共享吐蕃袭扰者的情报。”
“至于西突厥残部……”李恪眼中寒光一闪,“跳梁小丑,不足为虑。让百骑司给他们送份‘大礼’,挑拨一下他们与吐蕃的关系,顺便……把他们的藏身之地,‘不小心’泄露给一直在追剿他们的程知节(程咬金)将军。”
“是!”王德领命,心中对李恪这番连消带打、驱虎吞狼的手段佩服不已。
安排完军事应对,李恪又对随侍的周钧道:“吐蕃转向袭扰,正面压力稍减,但暗处的较量只会更甚。格物司不能松懈,‘震天雷’的防潮问题必须尽快解决。另外,那件远程投射武器的研制,要再加快进度。我们要在吐蕃找到新的原料来源或者破解伪配方之前,拥有下一件能改变战局的利器。”
“属下明白!必竭尽全力!”周钧肃然应道。
庭州城依旧稳固,但在更广阔的西域与边境线上,一场以袭扰与反袭扰、破坏与反破坏为主题的、更加残酷而混乱的“低烈度战争”,已然拉开了序幕。帝国的狂澜,在击退了正面的惊涛后,又迎来了无数隐蔽而致命的暗流与漩涡。
李恪深知,与吐蕃的这场较量,已从明面的军阵对决,蔓延到了经济、技术、情报、外交等每一个角落。他站在都督府的望楼上,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那在高原上愤怒咆哮的对手,也看到了那条充满荆棘与挑战,却必须走下去的道路。
“松赞干布,放马过来吧。看是你的‘饿狼’利齿尖,还是本王的铁网更坚韧。这帝国的西陲,注定要用你我的智慧与鲜血,来重新划定疆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