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玄大人,是从天上下来的神仙吗?”
话音落地的瞬间,整个学堂静得能听见窗外微风拂过草叶的沙沙声。
所有孩子的目光,齐刷刷地从面前崭新的书本上抬起,汇聚到那个举着小手、满脸认真的男童身上,又一同转向了讲台上的女先生,阿芽。
这个问题,像一块投入静湖的巨石,砸开了新时代最微妙也最危险的涟漪。
神仙?
这个词汇,承载了太多旧时代的盲从与血泪。
将林玄推上神坛,就是否定他们所有人挣脱枷锁的意义。
阿芽的心猛地一紧,但脸上却未露分毫。
她曾是那场风暴的亲历者,比谁都清楚,对一个人的神化,是埋葬其思想最体面的方式。
她没有直接回答。
她只是缓缓从怀中取出一枚晶片。
那曾是万界共鸣系统的核心部件,如今灵光尽失,黯淡无光,只是一块漂亮的石头。
“你们看,”阿芽将晶片举起,迎向从窗口射入的一缕灿烂千阳。
刹那间,奇迹发生。
早已“死亡”的晶片仿佛被注入了灵魂,折射出七道绚丽的光斑,如一道微缩的彩虹,投射在对面洁白的墙壁上,流光溢彩,美不胜收。
孩子们的惊呼声此起彼伏。
“哇!是彩虹!”
“石头里藏着光!”
阿芽微微一笑,抛出了她的问题:“你们说,这道彩虹,是来自这块石头,还是来自天上的太阳?”
课堂瞬间炸开了锅。
“当然是石头!我们都看见了,光是从石头里射出来的!”一个孩子笃定地说。
“不对!”另一个孩子立刻反驳,“刚才石头是暗的,是太阳照在上面,它才亮的!所以光是太阳的!”
“可要是没有石头,太阳光照在墙上,就是一片白的,哪有彩虹?所以石头最重要!”
孩子们争论不休,小脸涨得通红,谁也说服不了谁。
他们从光与石头的关系,争论到太阳的作用,再到墙壁为何能承载色彩,问题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远比最初那个“是不是神仙”的问题要多得多。
阿芽静静地听着,直到他们的声音渐渐平息,才用一种近乎呢喃的轻柔声音,为这场争论画上句点。
“重要的,从来不是光从哪里来。”她的目光扫过每一张求知若渴的脸庞,“而是它,照亮了什么。”
那一刻,所有孩子都若有所思。
当晚,阿芽将那枚共鸣晶片小心翼翼地嵌入了学堂的窗框。
从此,它有了一个新的名字——“问光镜”。
每日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穿透它,在墙上投下那道彩虹时,孩子们便会开始一天的晨读,而他们的第一个问题,永远不再是关于某个人的来处,而是关于眼前这个五彩斑斓的世界。
同一片阳光下,归墟的另一处,泥土的芬芳混杂着少年们的汗水气息。
铁头正赤着上身,带领着一群半大的小子,为重建的“问台”夯实地基。
这里曾是玄门发布号令的地方,如今,它将被建成一个供所有人自由辩论、探讨问题的广场。
“当!”
一声刺耳的金属撞击声响起,一个少年手中的夯锤被高高弹起,震得他虎口发麻。
“头儿,这下面有硬东西!”
铁头走过去,几人合力挖开浮土,一块青黑色的残碑渐渐露出真容。
碑身断裂,边缘布满了岁月的刻痕,但上面两个遒劲有力的大字,却依旧清晰可辨——林玄。
人群静默了。
这是玄门的遗物,是那个男人留下的、为数不多的实体痕迹。
一个闻讯赶来的老村民,看着那两个字,浑浊的眼睛里瞬间燃起狂热的光:“是先贤显灵!是林玄大人留下的圣迹!我们不该建什么问台,应该重修祭坛,把这块圣碑供起来,日夜叩拜,求他保佑我归墟风调雨顺!”
“对!供起来!”“这是神启!”附和声此起彼伏。
旧日的惯性,如同沉重的枷锁,总是在人们最意想不到的时候,试图重新套上他们的脖颈。
铁头看着那块残碑,看着村民们脸上重又浮现的、他无比厌恶的虔诚表情,一言不发。
他就那么在工地旁默然坐了一夜,任凭月光将他的影子拉长又缩短。
第二天清晨,他召集了所有参与建设的少年。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铁头抡起一把八十斤的巨锤,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那块残碑!
“哐——!”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残碑应声碎裂,化作无数大小不一的碎块。
“头儿,你……”少年们惊呆了。
铁头扔掉大锤,粗重的喘息声在晨风中格外清晰。
他指着一地碎石,声音沙哑却掷地有声:“都听好了!神像,是要立在高处,让人跪拜的;但规矩,是要埋在脚下,让人走路的!”
他弯腰捡起一块最大的碎片,上面恰好带着“玄”字的一半笔画。
他将它扔进刚刚挖开的地基坑中,吼道:“把这些,全都给我砸碎了,混进夯土里!我们只有天天踩着它,走在上面,才永远不会忘了,来时的这条路,到底是谁铺的!”
少年们先是震惊,随即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亮。
他们不再犹豫,纷纷拿起工具,将那些所谓的“圣迹”砸成粉末,与泥土、汗水混合在一起,一锤一锤,夯进了问台的地基深处。
新台落成那日,阳光普照,平整如镜的台面上,没有任何神像,也没有人跪拜。
只有一群孩子,拿着五颜六色的石块,在上面涂鸦,画出了他们心中稚嫩的问题:“明天,天上会下几滴雨?”“地里的草,为什么是绿色的?”“我写的字,什么时候才能像铁头叔一样有力气?”
当夜色笼罩大地,苏青竹悄然来到那座无字碑前。
月华如水,洒在碑身上,竟照不出一丝一毫的纹路。
她按照记忆中的方位,来到石碑的基座一角。
那里,正有几颗露珠,在夜色中散发着微不可查的荧光。
她凑近细看,心跳骤然加速。
那些露珠并非随意凝结,而是在碑石内部某种残存能量的影响下,聚合成了一串串极其微小的符号。
那形态,她绝不会认错——正是万界共鸣系统最底层的初始编码!
只要顺着这串编码追溯下去,她或许就能解开那个终极的谜团:林玄,以及他所带来的一切,其真正的源头究竟在何方。
她的指尖泛起淡淡的灵光,只需轻轻一触,那尘封的秘密就将向她敞开。
然而,她的手指在距离露珠一寸的地方,停住了。
风中,仿佛传来林玄温和的声音,也仿佛是她自己的心声在回响。
“你教会了我们,不要去迷信任何唯一的、终极的答案。”她低声自语,眼中的渴望与探究渐渐化为一抹释然的笑意,“那么我,也该学会放下对源头的追问了。”
话音未落,她指尖灵光散去,转而用衣袖,将那几颗承载着惊天秘密的露珠轻轻抹去。
水痕在冰冷的碑石上迅速蒸发,仿佛什么也未曾发生。
转身离去时,她的脚尖看似无意地踢在一块松动的石子上。
石子翻滚,恰好堵住并掩盖了石碑后方一处极其隐秘的凹槽。
那里,静静地躺着最后一片系统核心残片。
就让它,和那个秘密一起,永远沉睡在这里吧。
归墟的未来,不需要一个来自过去的神谕。
林玄并不知道这些。
他正行走在一处无人知晓的山谷中。
溪水潺潺,他看到溪畔的一块巨岩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刻痕。
走近一看,全都是用小石子刻下的“林玄”二字,层层叠叠,深浅不一,新的覆盖着旧的,稚嫩的笔画旁是稍显有力的刻痕。
他心中一动,伸手想要去抚摸那些名字。
就在指尖即将触及岩石的瞬间,不远处的树林后,传来两个孩子的对话声。
“哎,你说……林玄这个人,是不是真的存在过啊?”
“管他呢!我娘说,以前咱们求神拜佛也种不出林玄草。现在我们自己琢磨,能种草,能引雷,还能在问台上跟大人辩理。这就够了!”
“说得也是!走,快回去,我新想了个问题,要第一个写在问台上!”
脚步声远去。
林玄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他怔怔地立在溪畔,良久,良久。
最终,那只手缓缓收了回来,紧紧握成了拳,又慢慢松开。
他没有走上前去解释,也没有出声否认。
一阵山风吹过,吹乱了他的衣襟,也吹动了岩石旁一株独自生长的林玄草。
真正的共主,或许本就不该留下确凿的痕迹。
他应该像一阵风,吹过之后,只留下满地生机,而不是一座让人瞻仰的丰碑。
就在那一刻,远在归墟地脉深处,赤罗的最后一丝残魂,在彻底消散前,感知到了最终的景象。
遍布整个归墟大地的九百二十七株母株,仿佛受到了某种无声的号令,同时微微一颤。
无数轻盈的白色絮状孢子冲天而起,在高空交织汇聚,形成了一幅短暂而流动的云图。
那不是文字,也非符号。
那是一幅群像——无数双粗糙或稚嫩的手,共同托举着一颗饱满的种子,然后,所有的手又同时松开,任由那颗种子,乘着风,飞向更加遥远、未知的远方。
云图消散之际,夜空中,北斗第七星“瑶光”骤然爆发出远超平日的明亮光芒,一闪即逝,快得仿佛只是一个错觉。
而在归墟某户人家的灶台边,一个刚刚学会写字的女孩,正踮着脚,用一截烧焦的木炭,在被熏黑的墙壁上,歪歪扭扭地写下了她的第一个问题:
“我,能不能改一个自己的名字?”
窗外,风又起。
无数株林玄草在夜色中轻轻摇曳,它们深入大地的根系,如同亿万支无声的笔尖,正在这片获得了新生的土地上,继续书写一个没有结尾的故事。
女孩写下的问题,只是一个开始。
很快,各种各样的问题,如同雨后春笋,出现在归墟的墙壁上、门框边、田埂的石块上。
那是一场沉默却波澜壮阔的对话,是整个时代苏醒的心跳。
但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当夜幕降临,人们望着那些散落在各处、在黑暗中无法被看见的问题时,一种共同的、未曾言说的渴望,开始在所有人心底悄然萌发。
他们渴望将这些分散的低语汇聚起来,渴望有一种方式,能让自己的提问被更多人听见,也渴望能看见他人的答案。
他们开始不约而同地望向聚落最高处,那座沉寂已久的传声棚顶,开始思索,该用什么样的方式,才能将他们的心声,送往彼此,送往这片被他们亲手点亮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