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步落下,万籁俱寂。
林玄的身躯微微一晃,仿佛承载了整个世界的重量。
他没有停顿,抬起另一只脚,继续向前。
他的双腿早已失去了修士该有的轻盈,每一步都像凡人一样,深陷,拔出,再落下。
血肉之躯在与天地的对抗中,发出了最原始的疲惫呻吟。
他走过一个村庄,这里曾是信火洪流最初燃起的地方。
焦黑的土地上,已经盖起了新的屋舍,炊烟袅袅,充满了人间烟火气。
一群孩童正围在一块被磨平的石板前,用黑色的炭笔在上面画着歪歪扭扭的线条,那赫然是一座“灰碑”的雏形。
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扮演着“守碑人”,叉着腰,大声道:“律条第一,不可夺人活命之粮!”
另一个稍显瘦弱的女孩则扮演“质疑者”,她举着一根树枝,尖锐地反驳:“若遇荒年,富户囤粮万石,饿殍遍地,是守律条看着人死,还是开仓放粮救人活命?”
“这……律条不可违!”守碑人涨红了脸。
“错!律条是为人活命而立,若律条本身让人丧命,那它就是恶法!当改之!”女孩的声音清脆而坚定,引得周围的孩童一片叫好。
林玄站在远处,残破的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
他看着那群孩子,他们的辩论幼稚而直接,却直指核心。
他们不再是盲目地遵从或敬畏,而是在思考,在质疑,在建立属于他们自己的规矩。
一种莫大的慰藉与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同时涌上心头。
他没有上前,只是转身,继续他的路。
途经南岭废矿,轰鸣的敲击声此起彼伏。
那些曾被奴役的矿工,如今正为自己而劳作。
他们挥舞着铁镐,敲击在坚硬的岩壁上,发出铿锵有力的声响。
林玄停下脚步,侧耳倾听,心头猛地一震。
那敲击的节奏,时而沉重,时而高亢,竟与他当年所传的《退香谣》暗暗相合。
每一镐落下,不仅仅是碎石飞溅,他能清晰地感知到,地底深处的律脉,那由万界信念汇聚而成的法则之网,都会随之轻微震动一下,仿佛一头沉睡的巨龙,在回应着子民的呼唤。
他们用最朴素的劳动,与天地法则产生了共鸣。
林玄驻足良久,风沙吹拂着他干裂的嘴唇,他终于发出一声低不可闻的呢喃:“他们……不需要我来教规矩了。他们只需要……我不再回来。”
与此同时,妖域边境。
赤罗率领着一队战魂,如幽灵般巡游在焦土之上。
忽然,他停下了脚步,目光投向不远处的一片山谷。
那里,一群身影正在忙碌着。
他们正是那些曾戴着木制面具,被神只操控的傀儡村民。
但此刻,他们脸上再无麻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专注而神圣的光芒。
他们手中拿着粗糙的石刀,正合力雕刻着一座顶天立地的巨大石像。
那石像没有面容,只隐约能看出一个站立的人形,姿态充满了不屈与抗争。
赤罗走上前,他的出现让村民们一阵紧张。
为首的一位老者颤巍巍地放下石刀,躬身行礼。
“你们在做什么?”赤罗的声音低沉,不带任何威压。
老者抬起头,眼中没有恐惧,只有一丝虔诚:“回禀战魂大人。以前,我们拜神,求祂们的庇佑。现在,我们不拜神了。”他指着那座无面石像,声音陡然变得洪亮,“我们立‘第一个站起来的人’。我们不知道他是谁,叫什么,长什么样。但他告诉我们,膝盖不是用来下跪的。”
赤罗的目光凝固在那粗糙的石像上。
就在这一刻,他胸口的战魂印记猛地一热。
一股纯粹到极致的信念之力,如涓涓细流,汇入他的战魂之躯。
他无比震惊,这些凡人并未呼唤他的名字,甚至没有向他祈祷,但他们那份纪念反抗、尊崇勇气的信念,竟自发激活了亡魂的守护机制!
这是一种全新的联系,不再是神与信徒,而是守护者与被守护者之间,基于共同信念的共鸣。
赤罗默默地后退一步,在所有村民惊愕的目光中,他收起战斧,竟对着那座无面石像,单膝跪地。
他低下高傲的头颅,声音嘶哑而郑重:“这一拜,我受不起。”
而在另一处,万界交汇的残破竹林。
小豆子静静地躺在焦土之上,他的双耳早已听不见任何声音,视线也化为一片混沌。
五感正在一点点剥离,生命如风中残烛。
但他能“看”到。
他能清晰地“看”到,整个世界的信火流动,已经彻底改变。
它们不再像过去那样,疯狂地涌向归墟庙,涌向林玄那个中心节点。
如今的信火,如同一张密布在万界之下的血脉网络,在每一个村庄,每一个城邦,每一个生灵之间,自然而然地循环、流动、生生不息。
这个世界,已经拥有了自己的心跳。
小豆子笑了,那张稚嫩的脸上露出了释然的微笑。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手,指尖逼出一滴殷红的心头血,轻轻抹在了身旁一截烧焦的竹根上。
做完这个动作,他的手无力地垂下,气息彻底断绝。
次日清晨,一缕阳光刺破云层,照在那滴心头血上。
焦黑的竹根,竟奇迹般地钻出了一点新绿。
新芽破土而出,迎风招展,舒展开两片嫩叶。
阳光下,叶片上的脉络清晰可见,竟天然形成了两个古朴的篆字——不服。
风起,竹叶摇曳,无数细小的种子随风飘散,飞向四面八方,无人知其所往。
铁头的骨灰,则随着南岭的地火熔岩,流转了千万里,最终在四界交界的一处绝地冷却、凝固。
这片被英雄之血浸染的土地,竟催生出了一片前所未见的奇异矿脉。
矿石通体呈暗金色,坚不可摧,若以铁器敲击,不会发出清脆之声,反而是一种类似心跳的沉闷巨响,咚……咚……
当地百姓不知其来历,只觉此铁有灵,便称之为“民脉铁”。
一名衣衫褴褛的少年,在矿脉边缘拾得一块,耗时三月,用最原始的办法将其打磨成了一把无锋的铁尺。
他在尺身上,刻下“量天”二字,而后将这把铁尺,郑重地立在了村口。
就在铁尺立起的那一晚,方圆百里之内,所有人家中的火种匣,无论新旧,无论强弱,竟在同一时刻发出了嗡嗡的共鸣之声。
地底深处的律脉,仿佛受到了某种激励,流转速度骤然加快了三息!
归墟的风,跨越万里而来,在村口呼啸盘旋,似在回应这新生的人间秩序。
当这一切悄然发生时,林玄终于走到了旅途的终点。
他回到了归墟庙前。
他没有走向那座顶天立地的律碑,甚至没有多看它一眼。
他只是在庙前的空地上,席地而坐,从怀中取出了那只早已被地火焚毁、只剩一片残底的布鞋。
他用手,在坚硬的土地上挖了一个小坑,将这片见证了他一路走来的布鞋残底,轻轻埋了进去,如同一座最微不足道的坟。
风起,卷起尘埃。
埋下鞋底的地方,一株青翠的、从未见过的野草破土而出,竟在几个呼吸间便长至半尺高,顶端绽放出一朵花,花开如炬。
林玄仰望苍穹,昔日那狰狞的轮回裂隙,已在不知不觉中开始了缓慢的愈合。
虚空之中,唯有几点微光闪烁,仿佛是遥远世界的星辰,在对他低语。
他缓缓闭上了双眼。
体内那个沉寂已久的万界共鸣系统,最后的光芒也悄然熄灭。
一行冰冷的文字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再无声息。
连接稳定度:99.7%——本次无需宿主。
远处,一个不知谁家的孩童,正欢快地奔跑着,他一脚踢飞路边的一颗石子。
石子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不偏不倚,正好击中了那朵如火炬般的草花。
花朵应声而碎,无数比尘埃更细小的种子飞旋而出,乘着归墟的风,落向无垠的旷野。
无人知晓,下一季的火种,已在路上。
林玄就那么坐着,一动不动。
风开始变大,卷起漫天黄沙,渐渐覆盖了他单薄的身影,褴褛的衣袍与苍茫的大地融为了一体,仿佛一座亘古的雕像。
他究竟在想什么,无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