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不再是没有光,而是一种丝绒般的质感,包裹着苏婉的每一寸皮肤。她漂浮着,听不到自己的心跳,只能感受到一种缓慢扩散的温暖,从胸腔流向四肢。远处有一点微光,像浸在油里的珍珠,柔和得不刺眼。
水面。她意识到自己站在水面上。低头看去,水下是林默的脸。不是岩壁上那张沉睡的面容,而是更年轻些,闭着眼,嘴角却含着一丝极淡的、近乎慈悲的笑意。水波不兴,他的倒影稳定得如同蚀刻在玻璃上。
空气里有味道。不是洞穴的霉味,而是冷的香,像雪松碾碎后混着薄荷,又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得发腻的尾调,让她想起陈静书房里那个永远擦拭得一尘不染的琉璃瓶。
没有声音,却又似乎充满了声音。一种低沉的、规律的嗡鸣,像某种巨大的机器在极远处运转,又像是血液流过太阳穴的搏动被放大了千百倍。
“这里很好,是不是?”
陈静的声音不是听到的,而是直接在她脑海里响起的。平缓,没有起伏,像在陈述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没有疑问,没有恐惧。只有存在本身。”
苏婉想点头,却发现身体不受控制。她并不感到害怕,只是一种深沉的、懒洋洋的顺从。目光被水下的倒影牢牢吸住。那笑容有一种魔力,让人想沉溺进去。
就在这时,掌心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非常细微,像被针尖扎了一下。是那块碎石,在她失去意识前下意识攥紧的,硌进了肉里。这痛感与周遭的完美宁静格格不入,像一幅平滑绸缎上唯一的瑕疵。
水下的倒影,嘴角的笑意似乎僵了一瞬。
现实中的洞穴,烛火轻轻噼啪了一声。
老刀靠墙坐着,冷汗浸湿了后背。他看着苏婉脸上那种近乎幸福的平静,胃里一阵翻搅。他不能喊,不能动。他记起小时候安抚受惊的马,不能直视它的眼睛,不能发出突然的声响,只能缓慢地、用最稳定的频率呼吸,让它感受到平静的节奏。
他极轻地吸了一口气,再更轻地吐出,模仿着沉睡的节奏。然后,他用几乎听不见的气音,像叹息一样,让两个字滑出嘴唇:
“苏婉……”
梦境里,那平滑如镜的水面,无声地裂开一道发丝般的细纹。水下的笑容扭曲了一下,像投入石子的湖面倒影。
陈静在现实中俯下身,她的气息拂过苏婉的耳廓,带着那股冷香的源头气息。她的声音像羽毛搔刮着鼓膜:
“听见了吗?那是外面的声音。充满了不确定和焦虑。它会把你拉回痛苦里去。别理会它……回到宁静里来。”
水面的涟漪开始平复。
老刀看到苏婉刚刚微蹙的眉心又舒展了。他知道单纯的呼唤不够。他必须攻击这个梦的根基。他想起了林默生前唯一一张大笑的照片,嘴角咧开,露出牙齿,充满生气,和眼前这水下沉寂的、佛像般的微笑截然不同。
他再次开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林默……不会那样笑。”
他顿了顿,仿佛在回忆确切的细节:
“他大笑的时候,右边嘴角会翘得更高一点……眼睛会眯起来。不是这样的……这不是他。”
梦境中,水下的那张脸,那抹凝固的笑意,像被风吹散的沙画,骤然崩塌!碎片剥落,露出后面一片空洞的、没有面目的黑暗。
苏婉的呼吸猛地一窒!像被人从温水里突然拎出,暴露在寒冷的空气中。对啊,那不是林默的笑。林默的笑是鲜活的,带着温度,甚至会露出一点点牙龈。这个笑……是雕刻出来的,是冰冷的。
整个黑色的水域开始震荡,脚下的“镜面”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陈静在现实中直起身,脸颊的线条绷紧了。她看向老刀的方向,眼神里闪过一丝极快的、被戳破伪饰的愠怒。但她很快控制住,目光落回苏婉脸上,语气不再试图安抚,而是带着一种冰冷的、摊牌式的尖锐:
“所以,你选择相信他那点可怜的记忆碎片?选择回到那个充满背叛、失去和无力挣扎的世界?宁愿在泥泞里打滚,也不愿拥抱我为你准备的、纯粹的永恒?”
这句话像一把冰冷的锲子,钉入了苏婉摇摆不定的意识核心。
苏婉猛地睁开了眼睛。
光线刺入瞳孔,让她一阵眩晕。眼前的景象从模糊到清晰:陈静近在咫尺的、没有表情的脸,岩壁上扭曲的符号,角落里那具不再动弹的躯体,还有不远处,老刀那双布满血丝、几乎要望穿她的眼睛。
真实的、带着血腥和霉味的空气涌入肺部,带来一阵生理性的恶心。梦境中那种包裹全身的宁静感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赤裸的、无处可逃的恐惧和一种巨大的失落。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不是抽泣,而是无声地、不停地流淌。她分不清这眼泪是为了失去的虚幻宁静,还是为了面对的残酷现实。
陈静伸出手,指尖冰凉,拭去她脸颊上的一行泪。动作轻柔,但眼神没有任何温度。
“眼泪……也是杂质。”她的声音很低,像在自言自语,“不过没关系,我们有的是时间……慢慢净化。”
她收回手,不再看老刀,仿佛他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背景。她的全部注意力都锁在苏婉身上,像科学家观察着出现意外反应但核心样本依旧珍贵的培养皿。
“休息吧,”她的语气恢复了一种诡异的平静,仿佛刚才的尖锐从未发生,“第一次接触‘本源’,总会有些不适。下次……你会适应得更好。”
老刀瘫坐在那里,浑身发冷。他打破了她的梦,却似乎把她推到了一个更清醒、也更痛苦的悬崖边上。
苏婉闭上眼,将脸埋进膝盖,肩膀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她被困住了,不是被锁链,而是被两个截然相反的世界撕扯着,哪一个都无法真正踏入。
陈静只是静静地站着,像守护着唯一光源的飞蛾,耐心等待着下一次,更彻底的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