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细微的、持续不断的嗡嗡声在他头骨里回荡。
那不是外界的声音,是寂静本身在他耳膜内里的轰鸣。林默睁开眼,视野先是模糊的色块,然后缓慢地聚焦。天花板,苍白,空无一物。他不知道自己这样躺了多久,时间感是另一片无法打捞的碎片。
身体很沉,像被浸透了水的棉絮包裹着,每一个微小的动作都需要耗费巨大的、近乎不存在的意志力。
门轴发出极轻微的吱呀声。
没有敲门。门被推开了。
苏婉站在门口,身影被走廊昏暗的光线勾勒出一道纤细而清晰的轮廓。她手里端着一杯水,步伐无声地走进来,像一片云飘近。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不是冷漠,而是一种更深的东西——一种彻底的、毫无波澜的空洞,仿佛她只是来执行某个既定程序。
她走到床边,停下,低头看着他。
林默的视线向上移动,对上她的眼睛。她的瞳孔很黑,很深,像两口无波的古井,倒映出他苍白而茫然的脸。他在那倒影里,渺小,失真。
“喝水。”她说。声音平直,没有命令的意味,也没有关怀的温度,只是一个陈述,一个事实。
他迟缓地动了动。手臂抬起,肌肉发出酸涩的抗议。他的指尖触碰到玻璃杯壁,温暖的。她一直用手焐着这杯水?这个念头像一颗小火星,刚闪了一下就熄灭了,无法引燃任何逻辑链条。
他接过杯子。动作有些僵硬。温水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丝生理上的舒缓,但大脑依旧一片荒芜。
苏婉静静地看着他喝完,然后接过空杯。她的指尖无意间擦过他的手背,冰凉,与他刚才感受到的杯壁的温度形成诡异的反差。
“好点了吗?”她问。问题本身是关怀的,但她的语调没有任何起伏,像是在念一段设定好的台词。
林默张了张嘴。他应该回答“好点了”或者“谢谢”。这是正常的社交脚本。但他发不出声音。他的思维卡在“好点”的定义上——什么算好点?是指能思考了?还是指能回应了?是指不再感到那种内部撕裂的空洞?他无法界定,于是语言功能便彻底搁浅。他只能看着她,眼神里是未加掩饰的迷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乞求,乞求她给出更明确的指示。
苏婉对他的沉默似乎毫不意外。她伸出手,不是触碰他,而是替他理了理额前有些汗湿的头发。她的动作很轻柔,甚至可以说是细致,但林默感觉不到任何暖意,那只手像是一个精密操作的机械臂,在进行必要的维护。
她的指尖最终停留在他太阳穴,非常轻微地按压了一下。
“里面……还是很难受,对吧?”她低声问,声音里第一次染上了一点极细微的、类似共情的东西,但仔细听去,那更像是一种……确认。确认她的操作在他内部系统里产生的效应。
林默的身体几不可查地绷紧了。她触碰的地方,正是之前林小雨碰过的地方。一种难以言喻的混乱感攫住了他。两个触碰,一冷一热(或许只是错觉),一戏谑一“关怀”,却都精准地指向他崩溃的核心。
他无法回应。他只能更深的陷入那片无声的轰鸣里。
苏婉似乎从他僵硬的反应和更加空洞的眼神中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她收回手,那点极淡的、类似情绪的东西从她脸上褪去,她又恢复了那种完美的、无波的状态。
“休息吧。”她说,然后转身,像来时一样无声地离开。
门轻轻合上。
房间里似乎还残留着她身上一种极淡的、清冷的香气,像是某种凋谢后的花香,若有若无,缠绕在他的呼吸里。
他刚刚……又让她失望了吗?这个念头浮起,带来一阵细微却尖锐的刺痛。他没能给出正确的回应。他没能达到她的预期。即使他不知道那预期具体是什么。
这种模糊的负罪感和失落感,比明确的指责更让他窒息。
不知又过了多久,也许几分钟,也许一小时。时间是无意义的粘稠体。
窗台上传来轻微的敲击声。
笃,笃笃。
节奏轻快,甚至有点雀跃。
林默的眼珠缓缓转动,看向窗户。
林小雨的脸贴在玻璃上,鼻子被压得有点扁,她正对着他笑,眼睛弯成两道月牙。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一缕缕贴在玻璃上,像诡异的海草。
她指了指窗户的插销,用夸张的口型说:“开——开——呀!”
林默机械地起身,走到窗边,拔开插销。冰冷的、带着湿气的风立刻灌了进来,吹散了些许房间里那令人窒息的淡香。
林小雨像只灵巧的猫,手一撑窗台,就翻了进来,落地无声。她身上带着室外蓬勃的潮气。
“哇,你房间里什么味道?像死了的花一样。”她皱皱鼻子,毫不客气地说,然后目光滴溜溜地在他脸上转,“苏婉姐又来‘照顾’你了?”她把“照顾”两个字咬得意味深长。
林默沉默地站着。
“她是不是又那样?”林小雨模仿着苏婉那种毫无表情的样子,用平板无波的语调说,“‘喝水’、‘休息’、‘好点了吗’?”她学得惟妙惟肖,然后噗嗤一声笑出来,那笑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她是不是觉得自己特别伟大,特别能拯救你?”
林默感到一阵眩晕。她的话像一把生锈的螺丝刀,粗暴地撬动他刚刚勉强沉寂下来的内部世界。苏婉……是那样想的吗?他不知道。他无法思考这么复杂的问题。
“你呀,”林小雨凑近他,仰起脸,眼神里闪烁着一种狂热的好奇和……开心,“就像她最喜欢的洋娃娃,坏了,她就不厌其烦地给你梳头穿衣,摆弄你,觉得自己真了不起。可是娃娃里面早就烂掉了,怎么都修不好,她也不知道,或者根本不想知道。”
她伸出手指,戳了戳他的胸口。
“这里,烂掉了吧?嗯?”
她的触碰带着雨水的冰凉,却仿佛有灼烧感,烫得他心脏一缩。
她看着他骤然收缩的瞳孔和瞬间失血的脸色,脸上的笑容更盛了,那是一种纯粹而扭曲的快乐。
“真有趣。”她喃喃自语,像是发现了世界上最好玩的东西,“你看你的样子……明明那么痛苦,却连躲开都不会。苏婉姐把你变成这样,真好玩。”
她忽然抱住他,手臂环住他的腰,把湿漉漉的脸埋在他胸前。林默僵直地站着,无所适从。她的拥抱很用力,甚至有点勒得他喘不过气,完全不像苏婉那种冰冷的“维护”。
“可是我也烂掉了呀,林默。”她的声音闷在他的衣服里,带着一种古怪的哭腔,但抬头看他时,眼睛里却全是笑意,亮得惊人,“我们都烂掉了,所以她才不喜欢我,只喜欢摆弄你……所以,你得陪着我,知道吗?”
她不需要他的回答。她似乎从他僵硬的身体和彻底死机的沉默中获得了巨大的满足。
她松开他,后退两步,歪着头欣赏了一会儿他彻底破碎的表情,然后心情极好地、再次从窗户翻了出去,消失在灰蒙蒙的雨幕里。
窗户还开着,风雨不断地吹进来,打湿了窗台和地板。
林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苏婉的“关怀”。林小雨的“真相”。
两股力量在他内部疯狂撕扯,却没有任何一种能给他提供哪怕一片可以站立的浮木。它们只是加速着他的下沉。
头骨内的嗡嗡声越来越响,逐渐淹没了所有的雨声、风声,以及一切。
他慢慢地、慢慢地蹲下身,蜷缩在冰冷潮湿的地板上,闭上眼睛。
外部世界消失了。
内部世界也只剩下一片无意义的、永恒的白噪音。
循环,完成了它的又一次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