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二的生物课上,苏婉感觉自己成了显微镜下的标本。不是那种被精心制备、边界清晰的样本,而是活生生的、被钉在玻璃片上的活体,每一个颤抖都无处遁形。
张浩的手第一次碰到她后背时,苏婉正专注地记录观察结果。那只手先是“无意”地擦过她的肩胛骨,然后停留在她的后腰。动作轻得几乎可以否认是有意的,但其中的试探性再明显不过。
苏婉的身体僵住了。大脑瞬间分成两个部分:一部分尖叫着要躲开,另一部分却冷静地记录着这个触碰的物理属性——手掌的温度,压力的强度,持续的时间。
“不好意思,”张浩的声音带着虚伪的歉意,“地方太挤了。”
苏婉没有回头,只是微微向前倾身,试图用这个细微的动作表达拒绝。但当那只手再次“无意”地落下时,她没有进一步反应。
为什么?她问自己。为什么不像那些自信的女孩那样直接甩开?为什么不大声让他住手?
答案像一盆冷水浇在她心上:因为她不确定。不确定这是否真的是骚扰,不确定自己是否有权感到被侵犯,不确定如果反抗会不会被说是“想多了”或“太敏感”。
更深处的原因更令人不安:某种程度上,她甚至感到一种扭曲的满足感。至少有人注意到了她的存在,哪怕是这种方式。
课间休息时,张浩和他的朋友聚在走廊上。当苏婉经过时,他们故意压低声音,但确保她能听到关键词。
“装什么清高……”
“一看就是假正经……”
“说不定心里很享受……”
每个词都像小针一样扎进皮肤,不致命但持续作痛。苏婉加快脚步,感觉自己像个被贴上价格标签的商品,等待被评估和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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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折磨的是她自己的反应机制。当张浩在楼梯间“偶然”贴近她时,苏婉发现自己竟然露出了微笑——那种被训练出来的、无时无刻不保持的完美微笑。
她的身体自动进入了取悦模式,就像面对父亲苛刻的要求和母亲永不满意的评价时一样。微笑,点头,保持友善,不要制造冲突。
与此同时,内心有个声音在冰冷地评论着:“看啊,你在微笑。你实际上在鼓励这种行为。也许你真的像他们说的那样,内心是享受的。”
这种自我分裂让她感到恶心,却又无法停止。
放学后,苏婉在洗手间里仔细清洗被触碰过的地方。水流很急,她搓得皮肤发红,几乎要破皮。镜中的女孩眼神空洞,嘴角却还残留着那个习惯性的微笑弧度。
她突然一拳打在镜子上,不是很大力,但足够让镜面产生细微的裂纹。裂纹中的倒影被分割成无数碎片,每一个都映出她扭曲的面容。
“怎么了?”一个女同学进来,关切地问。
苏婉迅速挂上完美的微笑:“没事,手滑了。”
即使在这种时刻,她还是在表演。表演正常,表演平静,表演一个没有受到伤害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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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在周五的体育课后升级了。
更衣室里人已经不多,苏婉故意拖到最后。当她正在换衣服时,张浩和他的两个朋友突然出现在男更衣室门口——两个更衣室的门是相对的,中间只隔着一条窄廊。
“哟,看看这是谁?”张浩靠在门框上,目光毫不掩饰地在她身上游走。
苏婉僵在原地,手臂还卡在衬衫袖子里,暴露在外的皮肤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应该立即遮住自己,应该呵斥他们离开,应该做点什么。
但她什么也没做。只是站在那里,像只被车灯照亮的鹿,无法动弹。
那一刻,她的大脑异常清晰地记录着每一个细节:空气中汗水与消毒水混合的气味,远处操场上传来的模糊哨声,那三个男生交换的眼神,她自己加速的心跳。
时间似乎被拉长了。在那漫长的几秒钟里,苏婉感觉自己分裂成了两个人:一个是被围观的标本,羞耻而脆弱;另一个是冷静的观察者,甚至带着一种病态的好奇——想知道这件事会发展到什么地步。
最终是保洁阿姨的声音打破了僵局:“男生们!回你们自己的更衣室去!”
三个人嘟囔着散开,临走前张浩还投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苏婉机械地穿上衣服,手指颤抖得扣不上纽扣。
阿姨走过来,眼神中混合着同情和不赞同:“女孩子要知道保护自己,别留在这么晚。”
这句话像最后一根稻草。即使是被同情,也被归因是她的错——她留得太晚,她不知道保护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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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在仓库,苏婉异常安静。林逸和林默都注意到了,但反应不同。
林逸变得过度保护,几乎每次苏婉一动就问“怎么了”,这种关注让她更加窒息。林默则更加疏远,仿佛察觉到了什么但选择不介入,这种忽视同样令人痛苦。
苏婉发现自己希望他们知道,又害怕他们知道。希望有人能分担这种秘密的重量,又害怕看到他们眼中的评判——或是更糟,怜悯。
深夜,当另外两人睡着后,苏婉悄悄拿出素描本。她开始画一系列自画像:第一张是微笑着的完美女孩;第二张皮肤开始透明,露出下面的机械结构;第三张完全成了被拆解的零件,每一个部件都标着注释——“微笑功能”“取悦模块”“忍耐系统”。
画到第四张时,她的手开始颤抖。画中的女孩被无数双手触摸,每一只手都来自没有面孔的人影。女孩的表情分裂成两半:一半仍在微笑,另一半却在无声尖叫。
她突然撕碎了所有画作,碎片像雪一样散落在地。然后她蜷缩在毯子里,无声地流泪,身体颤抖得像秋风中的最后一片叶子。
最扭曲的是,在所有这些痛苦中,有一部分她竟然感到熟悉甚至舒适。这种被物化、被审视、被评估的感觉,不就是父母多年来对她做的吗?只不过现在换了种形式而已。
也许,她冷静地想,这就是她注定要接受的命运——永远是他人的投影屏幕,永远不是自己故事的主角。
凌晨时分,苏婉终于入睡,但噩梦连连。梦中,她成了百货商店橱窗里的模特,人们用手触摸她,评价她,调整她的姿势,而她始终保持着微笑。
醒来时,晨曦透过仓库高窗,林默已经在安静地准备早餐,林逸则外出跑步。一切看似正常。
苏婉坐起来,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那个夜晚的崩溃似乎发生在别人身上,她只是个冷静的观察者。
当林逸回来,满头大汗但眼神明亮地问她“睡得好吗”时,苏婉露出了那个完美的微笑:“很好,从来没这么好过。”
这个谎言如此流畅地从她口中流出,仿佛她已经变成了一个完全由表面构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