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在一种谢怀蝶单方面觉得诡异、长辈们却觉得其乐融融的氛围中接近尾声。谢怀蝶埋头飞快地吃完了许知夏剥的那碟海鲜,又胡乱扒拉了几口米饭,正准备再次找机会开溜时,母亲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放下筷子,看向许知夏,语气关切:
“哎,对了,”她开口道,“小夏,你们是不是下周一考试?”
许知夏放下汤匙,礼貌地回答:“嗯,是的阿姨。”
“那正好!”母亲脸上露出“这可太好了”的表情,“你学习好,正好带带小蝶,一起复习复习。这孩子你也知道,他这个记忆力……”她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带着点无奈的叹息。
“妈!”谢怀蝶像是被踩了尾巴,猛地抬起头,打断了母亲的话。他最烦的就是在许知夏面前被提及记忆力的问题,这让他有种被赤裸裸剖析的难堪。他“噌”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语气硬邦邦的,“我真吃饱了,上楼了。”
说完,他几乎是落荒而逃,头也不回地快步冲上了楼梯,身影很快消失在二楼的拐角。他只想立刻躲进自己的房间,把“复习”、“考试”这些字眼连同楼下那个让他心烦意乱的人一起关在门外。
“诶,你这孩子……”母亲看着儿子逃也似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转向许知夏时,语气带上了些歉意和拜托,“那小夏,你……让他先缓缓吧。这孩子脾气犟,逼急了更不行。”
许知夏的目光从空荡荡的楼梯口收回,落在谢怀蝶母亲脸上,点了点头,语气温和:“好的阿姨,我知道了。”
他站起身,也礼貌地道别:“那我也先上去了。”
“行行,去吧。”母亲连忙点头,又不放心地叮嘱,“缺什么东西就下来跟阿姨说,昂!别客气!”
“好,谢谢阿姨。”许知夏微微颔首,转身,不紧不慢地也走上了二楼。
楼梯上铺着柔软的地毯,吸收了脚步声。
许知夏走到二楼走廊,目光先是掠过走廊尽头那间紧闭的客房房门——那是他今晚的房间。但他的脚步只是微微一顿,便继续向前,停在了谢怀蝶的房间门口。
门紧闭着,里面没有任何声响,像是在无声地宣告着“生人勿近”。
许知夏在门口站了大约十几秒,既没有敲门,也没有立刻离开。他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仿佛在感受门后那人的情绪,又像是在进行某种无声的等待。
最终,他什么也没做,转身走向了属于自己的那间客房,推门,进入,关上门。
动作轻缓,没有发出太大的声响。
走廊里恢复了寂静。
一门之隔的两个空间,一个充斥着烦躁的抗拒,一个则是耐心的沉默。关于复习的“战争”,似乎只是暂时休战,远未结束。而那个被寄予厚望的“辅导者”,显然并没有打算真的让某人一直“缓”下去。
回到房间。谢怀蝶把自己重重摔进柔软的被褥里。
其实经过这几天的“被迫”接触,他心里对复习本身那股强烈的抗拒感,已经不像最初那么坚不可摧。
甚至,在许知夏那种近乎固执的、一遍遍的讲解下,他偶尔也能抓住一丝模糊的思路,那种短暂的、克服了某种障碍的微小成就感,并不全然是糟糕的。
让他过不去的,是许知夏在学校里惹出的那些风波,是贴吧里那些越描越黑的谣言,是这人总能用最平静的表情做最让他跳脚的事。那股憋屈的火气还没顺下去,现在又被迫“同居”,简直是火上浇油。
他烦躁地抓过手机,手指下意识地点开了那个让他又爱又恨的校园贴吧图标。
消息提示的红点数字触目惊心。他不用点进去都知道,肯定又炸锅了。尤其在他和许知夏一起坐上自家车之后。
他点开热帖,最新回复印证了他的猜测:
【卧槽卧槽!我看到了什么,下午许知夏是不是上谢怀蝶家的车了?!(附图:一张略显模糊但能辨认出车型和两个少年侧影的照片)】
【姐妹,你没看错,那就是事实!有证据的,下午刚拍的!(同一张照片的不同角度)】
【他俩不能真是一家的吧?!学神都亲口承认是弟弟了!】
【那你不觉得更好磕了吗?住在同一个屋檐下!】
【好像是……骨科诶!!妈妈,现实中我居然见到骨科了!!】
【年上温柔攻 x 别扭弟弟受,住在一起什么的,也太刺激了吧!】
谢怀蝶看着屏幕上飞速刷新的“骨科”、“同居”、“刺激”等字眼,以及那张被反复转发的“上车实锤图”,感觉刚吃下去的晚饭都在胃里翻腾。
他算是彻底明白了。解释?澄清?在许知夏那种“帮倒忙”的解释和这群自带八倍镜和滤镜的围观群众面前,根本就是徒劳。他越是跳脚,她们磕得越欢。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像潮水般漫了上来,取代了之前的愤怒。
他盯着手机屏幕,看了足足有一分钟,最终只是极其疲惫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连生气都觉得是在浪费自己所剩无几的电量。
他锁上屏幕,把手机扔到床头,发出“啪”的一声轻响。那只被他蹂躏过的蓝色鲨鱼玩偶就躺在旁边,依旧咧着嘴,像是在无声地嘲笑他。
眼不见为净。
谢怀蝶掀开被子下床,决定去洗个澡,把这一身的烦躁和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统统冲掉。
他走进浴室,反手关上门,隔绝了外面那个让他头疼的世界。温热的水流哗哗响起,氤氲的水汽渐渐弥漫开来,暂时包裹住他疲惫的身心。
而一墙之隔的客房里,许知夏坐在书桌前,台灯的光晕勾勒出他安静的侧影。他面前的桌上摊开着课本和习题,但他并没有在看。他的手机屏幕亮着,显示的正是那个热闹非凡的贴吧页面。
许知夏的目光掠过那些激动的评论和“骨科”的猜测,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在看到那张“上车合影”时,指尖在屏幕上极轻地停顿了一下。
然后,他按熄了屏幕,将手机放到一边,重新拿起了笔。
浴室的水声隐约传来,像是这个安静夜晚里唯一的背景音。
温热的水流冲刷着身体,氤氲的水汽模糊了镜面,谢怀蝶正试图用这种方式洗去一身的疲惫和烦躁。浴室里只有哗哗的水声,营造出一种短暂的、与世隔绝的假象。
然而,这假象被一道刺目的白光悍然撕裂。
窗外,惨白的闪电如同巨蟒般扭动,瞬间将昏暗的浴室照得亮如白昼,旋即又陷入黑暗。紧接着,是滚滚而来的、沉闷却极具穿透力的雷声,仿佛就在屋顶正上方炸开,震得玻璃窗都在嗡嗡作响。
——又打雷了。
谢怀蝶挤沐浴露的动作猛地顿住,僵在原地。
不仅仅是上次那种莫名的、源自身体本能的惊悸和恐慌感再次席卷而来,更清晰的是……他怕打雷。
这个认知像一道冷电,猝不及防地劈中了他。不是模糊的感觉,而是确切的、清晰的认知——他害怕这种巨大的、不受控制的轰鸣声。
谢怀蝶心脏像是被手狠狠攥紧,呼吸变得困难,脑海里似乎有更多杂乱模糊的碎片闪过,比上次更加急促带着噪音却依旧抓不住任何具体的影像。
一种冰冷的寒意从脚底迅速蔓延至全身,与水流的温热形成诡异的反差。
他下意识地关掉了花洒。
浴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他有些急促的呼吸声,以及窗外更加清晰、连绵不绝的雷雨交加声。每一道闪电划过,每一次雷声炸响,都让他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一颤。
谢怀蝶靠着冰凉的瓷砖墙壁滑坐下去,蜷缩在潮湿的地面上,手臂环抱住膝盖,将脸埋了进去。水珠顺着湿漉漉的发梢滴落,混合着……或许还有别的什么滚烫的液体。
他讨厌这种失控的感觉,讨厌这种仿佛被剥去所有外壳、只剩下脆弱内核的暴露感。尤其是在……尤其是在知道隔壁就住着那个人的时候。
那个总能精准捕捉到他所有不堪和狼狈的人。
他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试图用意志力对抗这突如其来的恐惧和混乱。
可是,雷声一声响过一声,像是永无止境。
而在隔壁客房。
许知夏在第一道闪电亮起时,就放下了笔。他走到窗边,看着被暴雨疯狂拍打的玻璃,眉头蹙起。
当第一声惊雷炸响时,他的目光就立刻转向了与谢怀蝶房间相连的那面墙。
静静地听了几秒。
没有听到预想中的暴躁骂声或者别的什么动静,只有一片死寂。这种过分的安静,反而让许知夏眼神沉了下去。
他想起小时候,那个一打雷就吓得往他怀里钻、哭得抽抽噎噎的小团子。也想起上次在他家,谢怀蝶在雷声中敲响他房门时,那双强装镇定却难掩惊悸的眼睛。
几乎没有过多犹豫,许知夏拉开房门,走到了谢怀蝶的房门口。
里面依旧没有任何声响。
他抬手,屈起指节,在门板上轻轻敲了三下。
叩、叩、叩。
声音不大,但在雷声的间隙里,清晰地传了进去。
蜷缩在浴室地上的谢怀蝶猛地抬起头,湿透的黑发黏在额前,脸上水迹纵横。他听到了敲门声。
他知道是谁。
但不想开门,不想让那人看到自己现在这副狼狈的样子。
可是,门外的人并没有离开,也没有再敲,只是沉默地等待着。那种沉默,在此刻喧嚣的雷雨声中,反而形成了一种无形的压力,或者说……一种诡异的安抚。
又是一道惊雷滚过。
谢怀蝶身体剧烈地抖了一下。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力气从冰冷的地面上爬起来,胡乱抓过浴巾裹住自己,脚步虚浮地走到门口。
手放在门把上,犹豫了几秒,最终,还是咬着牙,拧开了锁。
“干嘛?”
“那个房间空调坏了,能来你房间吗?”
许知夏站在门口,神情自若,仿佛只是来讨论天气。
空调坏了?谢怀蝶愣了一下。那间客房确实很久没人常住,电器出点问题倒也正常。这个理由无懈可击,他甚至没法怀疑对方是故意的。
“……哦。行吧。”他侧身让开,语气勉强,试图用冷漠掩盖自己仍在微微发抖的手指和因为雷声而加速的心跳。
谢怀蝶故意走到床边,拿起耳机戴上,将音乐声开到最大,试图用强烈的鼓点隔绝窗外恐怖的雷鸣。
许知夏没说什么,转身回自己房间拿了本书和笔袋,然后自然地走进谢怀蝶的房间,反手轻轻带上门。
房间里顿时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和谐。
谢怀蝶蜷着腿靠在床头上,戴着耳机,视线放空地盯着某处,假装全身心沉浸在音乐里,只有偶尔划过窗棂的闪电会让他身体绷紧。
许知夏则径直走到靠窗的书桌前坐下,摊开书本,拿起笔,仿佛只是换了个地方自习。台灯暖黄的光晕将他笼罩,侧影安静而专注。
一个在床上,一个在桌边。
气氛格外安静,只有窗外持续的雨声、隐约的雷鸣,以及(在谢怀蝶听来)震耳欲聋却依旧无法完全覆盖内心恐惧的音乐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一道特别悠长的滚雷过后,一种模糊的、似曾相识的感觉毫无预兆地涌上谢怀蝶心头。不是具体的画面,而是一种氛围,一种……身边有另一个人存在的、令人安心的熟悉感。
他鬼使神差地摘下一只耳机,声音有些干涩地开口:“许知夏。”
正在写字的笔尖顿了顿,许知夏没有回头,只是应道:“嗯?”
谢怀蝶盯着他挺直的背影,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你以前……经常来我房间?” 话一出口他就有点后悔,这问题听起来太……主动了。
许知夏终于停下笔,转过身,看向他,眼神里带着点清晰的询问:“你不是不让我提以前的事吗?”
被这么一堵,谢怀蝶有些恼羞成怒,耳根发热,强词夺理道:“我变卦了不行啊?说!”
许知夏看着他微微泛红的脸颊和强装凶狠的眼神,沉默了两秒,然后转回身,面朝着书桌方向,用像在朗读课文的语调陈述道:“是经常来。有时候会和你一起睡,”他顿了顿,补充了那个让谢怀蝶血液瞬间冲上头顶的细节,“比如下雨的时候。可能会抱着睡。”
他说得全程面无表情,仿佛在陈述“地球是圆的”这种客观事实。但谢怀蝶听完却感觉自己整个人像被扔进了开水里从头到脚都红透了一样。
“好了!你可以住嘴了!”他猛地提高声音打断,几乎是吼出来的,一把将另一只耳机也扯了下来,好像这样就能把刚才听到的话也一起甩出去。
许知夏微微侧头,语气里似乎带上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无辜:“不是你让我说的吗?”
“我让你说你就说?你闭嘴!”谢怀蝶抓狂地用枕头捂住自己的脸,声音闷在里面,带着濒临崩溃的窘迫。
许知夏看着他那副恨不得原地消失的样子,动了动唇角,最终顺从地应道:“哦……好吧。”
他转回去,重新拿起笔,继续看他那本似乎永远也看不完的书。
房间里再次陷入安静,只是这次的安静里,弥漫着一种几乎要凝成实质的、属于谢怀蝶单方面的、滚烫的尴尬和无声的尖叫。窗外的雷声似乎都变得遥远了,只剩下他胸腔里那颗因为过于复杂的情绪而疯狂擂动的心脏,咚咚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