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勒城的七月骄阳熔金般泼洒,四通商行玄铁旗杆上的黑旗纹丝不动,旗面缠枝莲纹吸饱了光,根须状的暗影蛇行爬上喀喇汗王都的土黄色宫墙,将城楼戍卫的身影绞成碎片。段无咎立在商行顶层的冰窖轩窗后,指尖捻着枚带血槽的青铜符令,沙金碎粒在符面折射出针尖似的冷芒。
“第八桩了。”马芊芸的指尖拨过飘在铜盆血水里的檀木算盘珠,盆沿搭着的羊皮舆图被血染成酱色,代表吐蕃苏毗茹部的牦牛标记正被朱砂笔狠狠圈住,“卯时过境的探马回报,铁鹞子前锋距盐泉堡不足三百里,马蹄印深三寸——是披了双层马甲的重骑。”
段无咎的视线掠过怒江蜿蜒的曲线,停在西北角那团焦墨般的阴影上。喀喇汗王都像颗干瘪的枣核嵌在黄沙里,周边代表十万禁军的十面金旗被风沙啃噬得边缘模糊。“阿里木王子的玉车到哪了?”他忽然问,青铜符的尖角在玉门关位置划出一道浅痕。
“昨夜宿在魔鬼城。”洛十九的影子从楠木梁上倒垂而下,鲨鱼皮剑鞘边缘凝着霜,“金兵破德州的消息,今晨已飞传三十六部。”
窗外蓦地卷起一阵怪风。沙砾抽打窗棂的噼啪声里,竟裹着三千里外黄河溃堤般的哀嚎——那是德州城破时宋军坠城的闷响、百姓奔逃的踩踏、金铁劈骨的碎音,混成一道腥臭的铁流撞进西域。段无咎袖中滑出一卷《清明上河图》残卷,汴梁虹桥的繁华盛景被他一指按在“德州”字样的褐红污渍上,锦缎下的画纸发出细微的撕裂声。
“告诉大理来的宋使,”他指尖沾了铜盆里的血水,在虹桥酒肆的彩楼上画了个叉,“大理的陌刀只斩吐蕃豺狼。”
喀喇汗王宫的夜宴飘着烤羔羊的膻气。禁军统领阿史那元烈割着银盘里焦酥的羊腿,油脂顺着刀锋淌进青金石镶边的酒樽。“段公子好手段!”他喉结滚动,目光却黏在阶下旋舞的胡姬腰肢——那蜜色肌肤贴着金箔,随羯鼓急旋时抖落细碎金光,“吐蕃人的血把疏勒河都染红了,您倒有闲心给咱们送这些销魂蚀骨的妖精?”
段无咎的白袍在舞姬石榴裙掀起的艳影里净得刺目。“疏勒河染红,总好过王都的饮水渠泛红。”他屈指轻叩镶螺钿的食案,四名商行护卫抬着半人高的乌木箱上前。箱盖开启的刹那,殿内响起一片抽气声——雪花盐堆成的小丘在烛火下泛着冰晶冷光,盐粒间赫然埋着三十六枚赤金虎符,符上阴刻的狼头与弯月正是喀喇汗边境八万边军的番号印记!
阿史那的银刀“当啷”砸进盐堆,刀尖戳穿最上方一枚虎符的“左骁卫”篆文。“您这是...”他眼底血丝蚯蚓般蠕动,沾满羊油的手指捏住金符边缘,“要买我王都十万禁军?”
“买?”段无咎捻起枚沾盐的金符轻吹,盐雾在烛光里弥散,“是救。”貂裘广袖倏地拂过食案,一卷牦牛皮应声展开,浓烈的腥膻味混着血腥气炸开!羊皮右上角赫然烙着吐蕃赞普的朱砂掌印,条款里一行刺目的回鹘文如毒蛇盘踞:“破疏勒城日,喀喇汗王族尽屠不留襁褓!”
沉重的殿门轰然洞开!传令兵裹着沙尘扑跪在地,甲胄撞击声惊碎乐师琵琶弦:“吐蕃苏毗茹部夜袭盐泉堡!守将…守将恳请禁军驰援!”阿史那抓向金符的手猛然僵在半空,符上冰凉的盐粒硌进他掌心肌肤。段无咎的貂裘下摆扫过那堆颤抖的金符:“禁军出城百里,王都的水源怕是...”
话音未落,殿角铜壶滴漏“咔嚓”迸裂!墨绿色液体毒蛇般漫过波斯地毯,蚀出呲呲白烟和刺鼻恶臭——孔雀河里浮起大片翻肚的死鱼,王都唯一的水源被投了星宿派腐骨毒的消息,此刻正随毒水蔓延的速度扎进每个权贵的心头。
盐泉堡的烽火将夜空烧成紫红色。吐蕃铁鹞子骑兵的弯刀砍在堡墙藤甲上,淬毒的磷火混着火星暴雨般泼溅。堡门绞索“吱嘎”作响的刹那,五百名大理藤甲兵如青蟒出洞,三棱勾枪专绞重甲马匹的后腿肌腱!
“撤!快撤!”吐蕃千夫长勒转马头嘶吼,咽喉却陡然爆开血洞。洛十九的剑穗在烽燧箭孔外轻晃,脚下三具吐蕃神射手的尸首喉间皆嵌着带倒刺的银针。
盐仓前的卤水池翻滚沸腾。张老三佝偻着背将整袋雪花盐倒入池中,雪白晶粒瀑布般泻入翻滚的灰绿卤水。“爹!这是商行囤了三年的细盐啊!”儿子急赤白脸去抢麻袋。老人枯瘦的手腕爆出青筋,麻袋口子撕得更开:“吐蕃狼崽子破堡头件事就是抢盐井!宁可毁了也不能喂狼!”盐卤急速结晶的咔嗒声如冰雹骤降,池面顷刻冻出尺厚盐冰,冲在最前的铁鹞子连人带马陷进冰泥沼,重甲成了催命棺椁。
吐蕃中军大帐内,苏毗茹部首领取下鹰翎铁盔,横贯左眼的刀疤在篝火下蠕动如蜈蚣。“段无咎的藤甲兵?”他捏碎斥候拼死带回的甲片,篝火映出内层密密麻麻的银线梵文——那是崇圣寺高僧以金汁书就的《金刚经》。“调焚天炮!”首领獠牙咬得咯咯响,“给老子烧穿这乌龟壳!”
三尊包铜巨炮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推向阵前。炮膛填塞的不是石弹,而是浸透火油的牦牛毛毡!烈焰巨龙般腾空的刹那,堡墙最高了望台骤然升起缠枝莲黑旗。旗面翻卷如乌云舒展,十八道乳白色水柱自堡内冲天而起,洱海深处特产的“石乳液”遇火凝成石膏状白垩,暴雨般浇熄焚天烈焰。马芊芸立在滚烫的炮架上翻动账册,“灭火药剂耗银七万四千两”的朱批在晨光里如血刺目,随风飘入吐蕃首领耳中。
疏勒河畔的熬盐工棚腾起新烟。张老三将儿子塞来的五行纹铜钱掷进卤水池,滋啦作响的青烟扭曲了池中倒影——喀喇汗王都的土墙在盐雾里坍缩变形,金沙江的浊浪翻涌着裹尸布般的浪沫。更远处大理崇圣寺的晨钟穿透万重山,与吐蕃营地飘散的丧钟声绞缠成一股,沉沉压在四通商行的缠枝莲黑旗上。旗纹吸饱了血与火,在西域十万里黄沙深处,缓缓绽开一株妖异的修罗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