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航行总是格外安静,只有设备低沉的运行嗡鸣和资料面板流淌过的、如同星河般的数据微光。
墨徊没有待在观景车厢他常驻的那个沙发,而是罕见地坐在了智库一角的地垫上,背靠着冰冷的金属墙壁,仿佛这坚实的触感能让他纷乱的心绪稍微安定一些。
丹恒就在不远处,盘腿坐在他自己的位置上。
两个人并排而坐,各自保持安静。
但丹恒那双眼眸时不时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瞥向角落里那个异常安静的身影。
丹恒知道墨徊刚刚经历了什么——那场深入自身记忆世界的探索,直面最不堪、最痛苦的过去,没有人能轻易从中脱身。
包括他自己,也无法从中脱身。
墨徊抱着膝盖,将自己缩成一团,连身后那根细长尾巴都无精打采地耷拉在身侧,只有尾尖偶尔会无意识地、轻轻拍打一下地面,泄露着他内心的不平静。
头顶那小巧的黑色恶魔角,在光线下,显得有些突兀。
他的意识深处,并非开会时的喧嚣,而是一片死寂后的、缓慢的复盘与消化。
过去……
那些被封印的记忆,如同被强行撬开的潘多拉魔盒,此刻正清晰地在他脑海中回放。
被利用,被贩卖,被活埋……那冰冷的泥土,窒息的绝望,还有从地底爬出时,啃食着规则与面具的疯狂……
原来,那就是他本能一面的源头,是他饥饿感最原始的形态。
无措。
茫然。
他曾以为自己只是个运气不好的、被卷入异世界的普通人,顶多是被不靠谱的星神“收养”了。
虽然父母从小时候看起来就特别神奇又特别稀里糊涂……
他顶多是也和其他孩子不一样……
但日子很和平。
很安静。
如同死水没有起伏。
却没想到,自己的过去如此沉重而黑暗。
那顶属于“鬼王”的冠冕,并非荣耀,而是责任与诅咒。
它意味着他体内流淌着不属于此世的力量,背负着一段他几乎遗忘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因果。
认同。
承担。
在最初的抗拒与茫然之后,一种奇异的平静感开始浮现。
理性在发挥作用,冷静地分析着利弊与必然性。
力量就是力量,无所谓来源。
责任既然存在,逃避只会带来更大的混乱。
责任……也是“我”的一部分。
不是它选择了我,而是我选择了它。
他甚至则对此跃跃欲试。
王冠?
听起来很厉害,意味着更强的力量和更彻底的“占有”与“守护”能力。
感觉自己在害怕,在颤抖,却也慢慢地、尝试着去接纳这份沉重的“真实”。
现在……
思绪转到列车组,转到他在这个世界的“家”,一种截然不同的暖意包裹了他。
在三次元时,他活得何等小心翼翼。
他清晰地知道自己的“异常”,必须时刻伪装成一个“正常人”。
模仿学习着人类的情感反应,压抑着内心深处那想要将喜欢的一切都“吞噬”“融合”以确保永不分离的黑暗欲望。
他像穿着一件永远不合身、却又不敢脱下的外衣,行走在人群中。
疏离又冷淡,安静又内向,克制又阴暗。
但在这里,在星穹列车……
他不再需要那样过度地伪装和拘束。
他可以自由地、甚至带着点研究心态地去学习、模仿周围人的行为。
姬子的温柔,瓦尔特的沉稳,丹恒的清冷,三月七的活泼,星的抽象……
他们都是极其鲜活的样本,让他体验着“家”的感觉。
和父母的神神秘秘荒诞不经完全不一样。
他将这里,将列车组的每一个人,都真正地、划入了自己的“所有物”范畴。
这种占有欲并非源自恶意,而是他表达归属和珍视的最极端也最真实的方式。
和爸爸一样玩的模拟人生游戏……越来越有趣了,而且越来越沉浸式了……
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这个念头浮现时,连他自己都愣了一下,随即是一种无奈的认同。
阿哈用分身陪他玩“抚养游戏”,而他,似乎在无意识中,也将这趟列车之旅,当成了属于自己的、更加真实和投入的“模拟人生”。
只是,这个游戏里的Npc们,都变成了有血有肉、会关心他也会让他牵挂的家人。
然而,一想到记忆世界里,列车组的大家,还有那几位星神,围观了他那么多黑历史……
无语。
尤其是对自己。
早知道会被看了个底朝天,他打死也不会因为那点该死的好奇心,去触碰被封印的记忆。
太丢人了。
被活埋的狼狈,啃食面具的疯狂……
简直是一场公开处刑。
一开始莫名其妙在这方面感到了极致的羞耻,尤其是大家的眼神真的……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现在……被看完了之后倒是有点无所谓,甚至觉得“看就看呗,多有意思”,过去都过去了……再想怎么办也没用吧……不会有人在那个时候再伸出手。
还不如冷静评估此事带来的后续影响,以及如何利用这份“被知晓”来调整与各方的关系。
墨徊垂了垂眼睫,捋了捋自己的小辫子——自打小时候尾巴不见了,他就开始留个新的“小尾巴”来补足安全感。
但所有这些复杂的情绪,在想到白厄时,都变得微不足道了。
白厄。
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心湖的巨石,激起了千层浪。
他一直以来,都以为白厄只是屏幕里的一个游戏角色,是他倾注了无数情感与幻想的“推”。
哪怕穿越到了这个游戏变成的世界,哪怕他想尽办法的连接一切布下棋子,哪怕他知道在这个世界白厄就真实存在的。
他也固执地保留着这份认知,仿佛这样就能守住最后一点来自“故乡”的熟悉感。
他只是想让自己喜欢的“角色”过得更好一点。
坦白而言,他并没有想要多靠近这个人甚至……过度融入这个人的生活。
白厄有白厄的人生。
他有他的未来。
包括列车组,他其实都没有想过特别的……一直走到世界尽头。
真的有玩家会陪伴游戏角色到永远吗?
他不知道。
他说不出来。
他现在不知道该怎么去告诉自己,因为身边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三月七会递过来柔软的舒芙蕾,星会拉着他模拟宇宙大杀四方,和丹恒一起默契的整理智库。
他们还是……所谓的游戏角色吗?
或者……他还能够轻易地把这些人……当做单纯的“模拟游戏”里的样本和Npc吗?
他……已经无法固守“玩家”的思维了。
他“迷失”了。
他分不清界限了。
明明自己还那么……理直气壮的告诉大家真实和虚假的界限有时候并不重要……结果自己却在这里挣扎动摇。
白厄……
原来他们小时候就见过,在哀丽秘榭的金色麦田里。
他们是朋友,是玩伴。
白厄送过他向日葵,他答应要和白厄一起种一片向日葵花田。
他们聊过星星,追过萤火虫,放过风筝,讨论喜爱的颜色,一起听昔涟或者阿哈讲稀奇古怪的故事,一起向泰坦祈祷,一起抽过神谕牌……
有那么多那么多的事情……在记忆里被搁浅。
这已经足够颠覆他的认知了。
甚至,在某个他不知晓的轮回里,白厄还曾化作一个娃娃,默默地陪伴过他一段时间。
而最让他……让他感到脸颊发烫,心跳失序到无比错乱的是——
恢复成大人模样的白厄,与他……有过非常亲密的接触。
那些交缠的呼吸,温热的触感,霸道的亲吻……虽然记忆有些模糊,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但那份悸动与失控感,却真实地残留在了他的身体记忆里。
可他本人,不看记忆对此居然没有一点清晰的印象。
怎么办啊……
在这一连串的信息轰炸下,彻底当机了,只剩下满脸不知所措。
那是他朝思暮想的角色,是童年温暖的伙伴,是曾与他有过肌肤之亲的……存在。
这么多层关系叠加在一起,让他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定义白厄。
无法言说的情感让心脏超载,让他不安躁动,让他的逻辑思绪一片混乱。
墨徊下意识地抬手,用微凉的指尖碰了碰自己发烫的脸颊,然后猛地放下,做贼似的偷瞄了一眼丹恒,发现对方似乎正专注于其他事情——实际上丹恒只是在他抬手时迅速移开了目光,才松了口气。
他静默了很久。
智库的安静仿佛有重量,压在他的肩头,但也让他混乱的思绪慢慢沉淀下来。
无论如何。
他深吸一口气,红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坚定,尾巴小心翼翼的翘了翘。
不能因为无法定义,不知道如何看待,就不去面对。
白厄是横亘在他过去、现在与未来的一道命题,他必须去解开。
而且,他也不是一个人。
他还要和大家一起走下去呢。
嗯……还是想一起走下去。
喜欢冒险。
喜欢朋友。
喜欢家。
他喜欢这个“模拟人生”游戏,喜欢星穹列车这个家。
这里的温暖是真实的,姬子阿姨的咖啡,瓦尔特先生的指导,丹恒的默默关照,三月七的活力,星一起犯傻的快乐……
这些点点滴滴,构成了他从未如此渴望紧紧抓住的“现在”。
三月七失忆了没关系,他们可以去创造新的、更多的回忆,足够绚烂,足够温暖。
丹恒背负着过去的负担没关系,列车组的大家会一起想办法,帮他分担,找到出路。
星喜欢抽象,喜欢垃圾桶也没关系,宇宙那么大,总有新的“宝藏”等着她去发现,而他,或许可以陪她一起“抽象”得更开心。
喜欢这里。
不想失去。
喜欢到……愿意一直把这个“游戏”玩下去,愿意用他所有的力量,包括那顶刚刚被迫认同的鬼王冠冕,去守护这份温暖。
他不想失去。
这个念头如同定海神针,安抚了所有躁动不安的意识侧面。
仿佛找到了依赖的港湾,明确了守护的领地,并……以此为核心,重新规划了未来的行动路径。
墨徊终于动了动,一直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下来。
他抬起头,正好对上丹恒再次投来的、带着询问意味的目光。
这一次,墨徊没有躲闪。
脸上的红潮尚未完全褪去,但那双红色的眼眸中,迷茫与无措渐渐被一种柔和的、坚定的光芒所取代。
他看向依旧在安静的丹恒,突然没头没脑地、轻声说了一句。
“……丹恒老师,我会继续好好‘玩’下去的。”
丹恒动作微微一顿,抬眸看向他,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了然的微光,他什么也没问,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嗯。”
一个简单的音节,却仿佛带着无形的支持。
墨徊轻轻吐出一口气,尾巴尖重新开始有一下没一下地、舒缓地轻轻摆动。
他走出了智库。
¥
智库的门在墨徊身后轻轻合拢,那带着些许仓促和茫然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丹恒松了口气。
看来墨徊……短时间内应该没问题了。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那位同伴身上特有的、混合着颜料与一丝若有若无…或许是属于“鬼界”的幽寂气息。
丹恒他依旧维持着坐着的姿势,目光落在面前那已经暗下去的手机屏幕上……
仿佛还能看到刚才那些如同破碎琉璃般、却又带着刺骨寒意的记忆画面,在其中闪烁、沉浮。
室内一片寂静,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声,以及列车航行星海的背景音。
但这寂静,此刻却沉重得压人。
他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反复回放着几个片段,清晰得令人心悸。
……那个小小的黑色的身影。
那个会叫他们哥哥姐姐的小不点。
不是现在这个带着狡黠笑容、偶尔抽象、偶尔沉静的墨徊。
而是更小,更单薄,更乖巧,更柔软,有着深棕色眼眸、还没有那对角和尾巴的……
人类孩童的模样。
他蜷缩在冰冷的土坑里,泥土如同贪婪的巨兽,一点点吞噬着他的身体,剥夺着他的光线、空气和希望。
那双眼睛里,最初是惊恐,然后是挣扎,最后……
只剩下一种近乎空洞的、让人心脏揪紧的绝望。
丹恒的指尖无意识地收拢,攥紧了,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向来冷静自持,情绪如同深潭之水,难起波澜。
但此刻,一种深沉而冰冷的无力感,像藤蔓般缠绕上他的心脏。
他看着。
他就看着。
他只能看着。
透过冰冷的记忆,旁观着一段发生在遥远过去、另一个世界的惨剧。
他什么也做不了。
无法伸出手,无法推开那些沉重的泥土,无法将那个孩子从黑暗和窒息中拉出来。
这种跨越了时间与空间的“旁观”,带来了一种奇异的负罪感和刺痛。
他曾经历过轮回,承载着厚重的不乏痛苦的历史,但亲眼目睹同伴如此具象化的,源自最纯粹恶意的摧残,仍是不同的。
然后,是接下来的画面。
……从泥土里,挣扎着爬出来。
不是优雅的,不是轻松的。
是狼狈的,是染着血与污泥的,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指甲翻裂,带着一种近乎野兽般的求生本能,从死亡的边界硬生生爬回人间的过程。
那不是重生。
他想。
那是一次……重塑。
一次将作为“人”的部分彻底打碎,再混杂着泥土、绝望和某种异界规则,强行粘合起来的、残酷的锻造。
他看到那孩子清澈的深棕色眼眸,在爬出泥土的瞬间,仿佛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影,某种东西永远地改变了。
那或许就是“鬼”意识的雏形,是那份“饥饿”与“吞噬”本能的源头。
这让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自己,想到了持明族那背负着过往记忆的“蜕鳞”轮回。
某种意义上,他们都在承受着“过去”的重量。
只是他的重量来自于历史与责任,而墨徊的重量,则来自于最直接的、对身心的蹂躏与背叛。
思绪从沉重的过去抽离,回到现在。
丹恒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那双向来平静的青色眼眸中,沉淀着清晰的担忧。
……墨徊的心理状态,真的如他平日里表现出的那般……稳定吗?
那份“欢愉”令使的跳脱,那与星一拍即合的“抽象”行为,那看似无害甚至有些呆萌的艺术家气质……
这一切,是否都是一层精心构筑的用于隔绝内在风暴的外壳?
在那对角和尾巴之下,在他自己不断拉扯的意识背后……
墨徊是否时刻都在与那些源自活埋经历的恐惧、与那扭曲的“吞噬”欲望、与那份对“存在”本身的焦虑进行着无声的战争?
他的精神,如同行走在一根极细的丝线上,下方便是由痛苦记忆和异常本质构成的深渊。
丹恒不确定,这根丝线还能支撑多久。
下一次的刺激,会不会导致彻底的失衡?
而墨徊的未来,又该如何?
他背负的不仅仅是过去的创伤,还有那隐约透露出的、“鬼王”的责任,以及与多位星神纠缠不清的因果。
这条命途,注定遍布荆棘,充满不可预知的危险。
列车能为他提供暂时的港湾,但能一直庇护他,直到他找到与自身所有矛盾和解的方式吗?
这份对墨徊的担忧,像投入水面的石子,也荡开了其他的涟漪。
他想到了三月七,在冰中沉睡、失去所有过往的少女。
她同样在寻找自己的“过去”,用相机记录着现在,试图拼凑出完整的自我。
他想到了星,那个承载着星核,承载着谜团与使命的同伴。
她的记忆也充满了未知与不确定性。
失忆……
这个词像一根冰冷的针,刺了一下丹恒的神经。
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在“蜕鳞”中,不断经历着某种形式的告别与遗忘?
翻涌的记忆是玻璃渣般的破碎。
他看着同伴们各自背负着记忆的缺憾或重担,一种深切的、混杂着怜惜与责任的担忧再次涌上心头。
他担心她们会在追寻过去的路上受伤,担心她们无法承受真相的重量,担心未来的某一天,她们也会像墨徊记忆中的那个孩子一样,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但这份担忧,并未导向消沉。
相反,它像一块被投入熔炉的矿石,在高温下锻打,最终淬炼出一种更加坚定的意志。
丹恒缓缓松开了攥紧的手,将心间那份因无力而产生的细微褶皱轻轻抚平。
他的目光重新变得清明而锐利,如同经过打磨的青玉。
过去无法改变。
他无法回到那个时刻,救出那个被活埋的孩子。
他无法给予三月七和星她们失去的记忆。
但是,现在和未来,是可以把握的。
他看着这辆行驶在星海间的列车,看着这些因缘际会聚集在一起的、各自带着伤痕与故事的同伴。
同伴。
这个词在他心中有着非同一般的重量。
不是泛泛之交,而是在浩瀚宇宙、无尽时光中,能够彼此交付后背、共同面对未知的存在。
一生一次的同伴。
或许,这就是开拓的意义之一。
不仅仅是为了探索未知的疆域,也是为了在漫长的旅途中,找到这些值得珍视的联结。
他,丹恒,或许无法抹平同伴们过去的伤痕,但他可以选择——
守护他们的现在,与他们并肩走向未来。
他会用他的枪,他的力量,他的冷静与智慧,去成为那道可以依靠的屏障。
无论是墨徊体内那可能失控的黑暗,还是三月七和星前方未知的迷雾,抑或是未来可能降临到列车组的任何风暴,他都会站在那里。
智库的灯光依旧冷静,映照着丹恒沉静而坚定的侧脸。
他将关于墨徊记忆的震撼与忧虑,深深埋入心底,如同龙尊将古老的秘密藏于鳞片之下。
然后,他重新站起,从书架上取下书籍,目光落在泛黄的纸页上,仿佛刚才那场内心的风暴从未发生。
只是,那份守护的决心,已然如同列车的轨道般,向前无限延伸,坚定无比。
¥
“砰”地一声,三月七把自己摔进了观景车厢最软和的那个沙发里,怀里紧紧搂着她那个墨徊画出来粉蓝色的抱枕,力道大得几乎要把抱枕勒变形。
她刚刚从智库里溜出来——比墨徊和星还溜得早。
脑子里像是被塞进了一团五颜六色但又乱七八糟的毛线,理不清,还扎得心里难受。
唉。
丹恒和墨徊在智库里面,星试图活跃气氛但好像没什么作用。
一个比一个沉默,气氛沉甸甸的,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只好找个借口跑出来了。
可现在,一个人待着,那些刚从记忆珠子里看到的画面,反而更加清晰地在她眼前晃来晃去。
……那个小小的,黑色的,蜷缩在土坑里的身影。
三月七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揪了一下,有点疼,又有点酸涩。
她见过墨徊很多样子——
安静画画时带着书卷气的样子,和星一起搞“行为艺术”时眼睛亮晶晶、笑得像个找到新玩具的孩子一样的样子……
甚至是他偶尔盯着人看时,那种让她心里毛毛的、觉得自己像块小蛋糕的样子……
可她从来没想过,墨徊……墨徊曾经是那样一个,小小的,无助的,会被坏人欺负、被活埋的孩子。
“活埋……”三月七小声地、几乎是气音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感觉喉咙发紧。
光是想象一下那种黑暗、窒息、被整个世界抛弃的感觉,她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把怀里的抱枕搂得更紧了。
这比她在冰里醒来,什么都不记得的感觉,还要可怕一千倍,一万倍!
然后,是那个孩子从泥土里爬出来的样子。
……挣扎着,满身污泥,像一株顽强又狼狈地从废墟里钻出来的黑色植物。
“他那时候……该有多疼啊……”
三月七喃喃自语,粉蓝色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水汽,不是要哭,就是一种涨涨的、难受的感觉。
像是吃了特别酸涩的水果,果汁顺着味觉一路流淌过神经。
她看着现在这个会笑会闹、偶尔还会用尾巴尖得意地晃来晃去的墨徊,简直无法把两者联系起来。
那么深的伤害,他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的?
那些可怕的经历,真的能过去吗?
它们是不是就像看不见的伤疤,一直一直藏在墨徊心里,只是他从来不说?
担心。
好担心。
这种情绪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
她担心墨徊的心理状态。
平时那些“抽象”和“乐子人”的行为,是不是他保护自己的方式?
就像她自己,用拍照、用活泼开朗来填补记忆的空洞一样?
他看起来好像没事人一样,可心底里,是不是还藏着那个在黑暗里瑟瑟发抖的小孩子?
她更担心墨徊的精神。那种从泥土里爬出来的经历,肯定会改变一个人吧?
会不会……留下什么很严重的问题?
比如,特别没有安全感?
特别害怕被抛弃?
或者……她想起墨徊偶尔那双让她觉得像小蛋糕的眼神,心里咯噔一下。
那会不会也和这个有关?
“哎呀,咱别自己吓自己了!”
三月七用力摇了摇头,想把那些过于黑暗的猜想甩出去。
可是,担忧的种子已经种下了。
这份担忧,不知不觉就蔓延到了自己身上。
失忆……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她和墨徊,好像有点不一样,又好像有点一样。
墨徊是记得太清楚,被可怕的记忆折磨;她是什么都不记得,被空荡荡的过去困扰。
他们都像是在一片迷雾里行走,只是墨徊的迷雾里藏着怪物,而她的迷雾里,什么都没有。
“咱以前……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这个问题第无数次浮上心头,但这一次,带着一种新的、微妙的恐惧。
如果,她的过去也像墨徊的那样,充满了痛苦和不幸呢?
她有没有勇气去面对?
知道了真相,会不会反而……更难过?
她甩甩头,决定暂时不去想这个令人头大的问题。
目光一转,看到了正坐在角落,对着一个刚从某个垃圾桶捡回来的、造型奇特的物件若有所思的星。
还有星……这家伙,也是谜团一大堆呢。
一种“同病相怜”又“相依为命”的感觉油然而生。
她们列车组的大家,好像都不是什么“普通人”嘛!
个个都带着点过去的故事,或沉重,或空白。
但是——
三月七从沙发上跳了起来,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让自己振作起来。
害怕和担心有什么用!
丹恒肯定在想办法了,他那么可靠。
姬子和杨叔也一定会保护大家的。
而她三月七,也不是只会拍照和咋咋呼呼的!
她举起挂在脖子上的相机,对着窗外流淌的星河,“咔嚓”一声按下快门。
记忆很重要,但现在和未来更重要!
她决定了!
她要更加更加地关心墨徊!
不是那种小心翼翼的、带着怜悯的关心,而是像以前一样,拉着他一起拍照,一起胡闹,用更多的、快乐的“现在”,去覆盖那些不好的“过去”!
也要更多地陪着星,帮她收集那些奇奇怪怪的“宝贝”,一起开拓,一起创造新的、有趣的回忆!
还有丹恒,他虽然总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但压力一定也很大吧?
下次泡咖啡,也给他带一杯好了……虽然他可能还是会淡定地说“谢谢”然后放在一边。
这么一想,心里好像没那么乱糟糟的了。
墨徊的过去很痛,她的过去是空的,星的过去是未知的,丹恒的过去是沉重的……
但那又怎么样呢?
他们现在在一起啊!
在星穹列车上,向着未知的星辰大海前进!
这就是最棒的事情了!
三月七重新抱起她的抱枕,把下巴搁在柔软的布料上,粉蓝色的眼睛里重新亮起了熟悉的光芒,那是属于开拓者的好奇,属于少女的活力,以及一份新生的、更加坚定的温柔。
过去的伤痕或许无法抹平,记忆的空洞或许难以填补,但只要有同伴在身边,一起笑着,闹着,向前走,就没什么好怕的!
嗯!一定是的!
¥
星盘腿坐在观景车厢的地板上,面前摆着她最新的“收藏品”——一个从某个垃圾桶里淘换来的、锈迹斑斑但结构异常复杂的齿轮组。
她手里拿着一个小扳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膝盖,目光却并没有聚焦在眼前的“宝贝”上。
她的思绪,还被困在不久前那个由记忆碎片构筑的世界里。
……土。
很多很多的土。
……一个黑色的,小小的,在土里下沉的身影。
星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双总是带着点探索欲和散漫光芒的金色眼眸,此刻显得有些空茫。
她不像三月七那样容易共情到眼眶发红,也不像丹恒那样会陷入深沉的思索。
她的感受更直接。
更……“物理”一些。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摊开的手掌,又看了看地板,然后伸出食指,用力在地板上抠了抠。
坚硬,光滑,无法撼动。
……被埋在里面,动不了。
……黑。
喘不上气。
这种感觉,让她觉得很不舒服。
像是有东西堵住了能量核心的传导回路,一种滞涩的、闷胀的感觉。
她不喜欢。
她喜欢开阔的地方,喜欢能让她跑起来、挥动球棒的空间。
被禁锢,被掩埋,这违背了她的“存在”方式。
那个小小的墨徊,是怎么承受下来的?
星的脑子里没有什么复杂的心理学分析,她只有一个最朴素的想法。
那些人,不好。
他们把墨徊当成了可以随便丢掉的东西。
就像……丢垃圾一样。
这个类比让她皱起了眉头。
她喜欢垃圾,那些被遗弃的、看似无用的东西,往往藏着独特的结构和历史,是宝藏。
但把人像垃圾一样埋掉?
这不对。
这很坏。
然后,是那个从泥土里爬出来的画面。
星停止了敲击膝盖的动作,扳手悬在半空。
……挣扎。
很用力。
指甲破了。
……爬出来了。
这个过程,莫名地让她联想到了自己因为星核而“诞生”的那一刻。
也是一种从“非存在”到“存在”的撕裂与确立。
只是,她是被唤醒,而墨徊,是自己爬出来的。
用尽了力气,带着满身的伤和泥。
她看着现在这个墨徊——会和她一起在列车地板上用油漆画巨型煎饼果子,会在她展示新找到的“宝贝”时露出认真研究——虽然可能内心在吐槽——的表情,会在被帕姆追着跑时笑得像个恶作剧得逞的猫。
……他很结实。
……像这个。
星的目光落回那个锈迹斑斑但结构异常坚韧的齿轮组上。
外表可能有点奇怪,甚至带着破损的痕迹,但内核是牢固的,经历过压力,还能继续转动。
担心?
星不太确定这种情绪是不是叫做“担心”。
她更觉得像是……确认了一件装备存在潜在故障,需要多加留意。
她留意到墨徊偶尔会盯着人看,眼神空空的,像是信号接收不良。
以前她觉得那可能是某种“待机模式”,现在她知道了,那可能是“故障闪烁”——
是过去那些坏掉的程序在干扰现在的运行。
她得看着点他。
就像她会定期检查自己收藏的宝贝有没有生锈、零件有没有松动一样。
不能让他再“卡住”或者“死机”了。
尤其是,不能让他再被埋进“土”里——不管是真的土,还是别的什么像土一样让人窒息的东西。
至于未来……
星的想法很简单。
一起开拓。
找到更多的宝贝。
打爆那些想把我们埋掉的坏东西。
她把扳手往腰带上一别,拿起那个沉重的齿轮组,站了起来。
她决定去找墨徊。
她不知道该怎么用语言安慰人,那太复杂了,像解不开的代码。
但她知道怎么做。
她走到智库门口,刚好碰到从里面出来的墨徊。
明明自我安慰和梳理过了的他看起来依旧有点蔫,脑袋上那对小角似乎都没什么精神,尾巴也拖在身后。
星什么也没说,只是走上前,把那个沉甸甸、冷冰冰、还带着点油污的齿轮组,直接塞到了墨徊怀里。
墨徊下意识地接住,愣了一下,深红色的眼睛里带着点茫然看向她。
星看着他,脸上还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但语气很肯定,带着一种分享最大宝藏的郑重。
“这个,很结实。”
“给你了。”
她想着记忆里那个从泥土中爬出来的小小身影,又补充了一句,声音不大,但很清楚。
“你也很结实。”
“比它结实。”
说完,她也不等墨徊反应,就转身朝着车厢另一边走去,心里盘算着下次是不是可以带墨徊一起去哪个垃圾场……
不,是“资源回收站”逛逛,说不定能找到更多“结实”的东西。
这就是星的理解和守护。
纯粹又直接。
不追问过去,不空谈未来,只是用她自己的方式,确认同伴的“坚固”,并分享她认为最宝贵的“坚固”之物。
对她而言,这就够了。
她,丹恒,三月七,墨徊,姬子,杨叔,帕姆!
他们还会继续一起开拓,一起收集“垃圾”,一起面对未知。
只要球棒在手,同伴在侧,就没有什么“土”是挖不穿的。
¥
姬子和瓦尔特坐在惯常的位置上,面前的茶几上摆放着两杯热气氤氲的咖啡,但两人的神色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姬子的那杯喝了不少了。
瓦尔特那杯却因为心绪没这么动。
帕姆刚刚完成例行的设备检查,迈着它那标志性的稳健的小步子走了过来,用干净的软布擦拭着刚刚触碰过仪器面板的小爪子。
“姬子乘客,瓦尔特乘客,列车各项参数一切正常。”
帕姆汇报着,圆溜溜的大眼睛敏锐地捕捉到了两人不同于往常的气氛,“……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吗帕?”
太凝重了。
姬子与瓦尔特对视一眼,她轻轻放下了手中的咖啡杯。
瓦尔特推了推眼镜,沉声开口:“帕姆,我们刚刚……经历了一些事情。”
“关于墨徊的。”
帕姆擦拭的动作停了下来,耳朵微微竖起,神情专注起来:“墨徊乘客?他怎么了?是身体不舒服,还是又和星乘客一起把哪个车厢变成抽象画展厅了帕?”
它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列车长式的关切和一点点对“欢愉”令使可能造成的混乱的习以为常。
“比那要……复杂和沉重得多。”
姬子接过话,她的声音温和,但语气严肃,“我们,包括丹恒、三月七和星,通过一些特殊的方式,看到了墨徊……被封存的一部分记忆。”
帕姆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听着,那双大眼睛里闪烁着认真与思索的光芒,完全不见平日里的软萌,更像是一位正在听取重要报告的指挥官。
瓦尔特用尽量客观、简练的语言,描述了那些核心的片段——
年幼的墨徊被信任的人利用、贩卖,最终被活埋在冰冷的泥土中。
他如何凭借惊人的求生意志,从死亡的边缘挣扎着爬出。
以及那之后,他似乎与某种来自异界的、冰冷幽寂的规则产生了联系,并开始“啃食”包括欢愉星神阿哈的力量在内的一切,以寻求进化和生存。
他顿了顿,最后还是强调了墨徊似乎对那种源于最深创伤的“饥饿感”和“存在价值”有着一点病态执着。
随着瓦尔特的叙述,帕姆一直安静地听着,小小的身体站得笔直。
但当听到“活埋”这个词时,它擦拭爪子的软布被它无意识地攥紧了。
它没有惊呼,没有流露出过度的情绪,但那双总是清澈明亮的眼睛里,瞳孔微微收缩,一种深沉的、近乎冰冷的怒意一闪而过,随即被更深的忧虑所覆盖。
“……以上就是我们了解到的情况。”
瓦尔特最后总结道,语气沉重,“这些经历,很大程度上塑造了现在的墨徊。”
“他的某些行为模式,比如对安全感的过度寻求,偶尔异常的眼神,乃至他作为欢愉令使却表现出的复杂内核,都可能源于此。”
姬子轻轻叹了口气,补充道:“我们告诉你这些,帕姆,不是要指责或排斥墨徊。”
“恰恰相反,是希望我们能更好地理解他,在他可能需要的时候,给予更合适的支持。”
“他的心理状态……可能比我们想象的更加如履薄冰。”
车厢内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默。
帕姆松开了攥紧的软布,将它仔细地叠好,放在一旁。
它抬起头,目光扫过姬子和瓦尔特,声音不再像平时那样带着上扬的尾音,而是变得异常平稳和坚定。
“明白了。”
它的小爪子轻轻按在茶几上,仿佛在确认这艘列车的坚实。
“墨徊乘客,是星穹列车的一员帕。”
它的语气不容置疑,“无论他来自哪里,过去经历过什么,只要他还在列车上,他就是我们需要保护的家人。”
它顿了顿,继续道,条理清晰。
“第一,关于他的心理状态。”
“姬子乘客,瓦尔特乘客,请你们多费心留意。”
“帕姆不太懂那些复杂的理论,但帕姆知道,一个被那样伤害过的孩子,需要很多很多的耐心和稳定帕。”
“列车就是他的家,我们必须让这里足够安全,足够温暖帕。”
“第二,关于他的……本质和力量。”
帕姆的视线转向瓦尔特,“瓦尔特乘客,你见识广博。”
“如果他的力量出现不稳定,或者那个异界规则带来麻烦,我们需要提前有所准备帕。”
“不能等到问题发生了再手忙脚乱。”
“第三,”帕姆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带着一种护短的坚决,“那些伤害过他的人,如果他们还存在于某个角落……”
“帕姆虽然只是列车长,但也绝不会允许任何人再伤害列车上的乘客帕!”
这一刻,帕姆身上散发出的不再是可爱的吉祥物气息,而是属于星穹列车指挥官的担当与气魄。
瓦尔特点了点头,对帕姆的反应表示赞许:“我们也是这个意思。”
“理解是为了更好的支持和防范。”
“墨徊的本质并不邪恶,他的扭曲是源于创伤。”
“我们有责任引导他,而不是排斥他。”
姬子也微笑道:“看来我们的列车长已经有了决断。”
“放心吧,帕姆,我们会处理好的。”
帕姆点了点头,但思绪显然并未停止。
它的小脑袋里考虑的远不止墨徊一人。
“另外……”帕姆的语气缓和了一些,但依旧认真,“三月七乘客和星乘客,还有丹恒乘客,他们也看到了这些吧?”
“是的。”姬子确认道,“这对他们来说,冲击恐怕也不小。”
帕姆的脸上露出了明显的担忧:“三月七乘客自己还在寻找记忆,看到同伴这样黑暗的过去,心里肯定不好受。”
“星乘客……她虽然看起来总是无所谓的样子,但心思其实很细腻。”
“丹恒乘客肯定又把所有压力都自己扛起来了。”
它像一位操心的家长,细数着每一个孩子的状态。
“帕姆觉得,我们不仅要关心墨徊乘客,也要多关注其他几位乘客的状态帕。”
“尤其是三月七乘客,得让她知道,过去的黑暗不会掩盖现在的光明帕。”
“或许……帕姆可以尝试做一些新的特别甜的糕点?听说甜食能让人心情好一点。”
它似乎在认真地思考着具体的安抚方案。
瓦尔特看着帕姆,眼中流露出欣慰:“你说得对,帕姆,是我们考虑不周。”
“列车是一个整体,一个人的波动会影响所有人。”
“我们应该给予全员同等的关怀。”
“这是帕姆作为列车长的责任!”
帕姆道,随即又恢复了那种务实的态度,“那么,接下来帕姆会更加注意乘客们之间的互动和情绪,也会加强列车的安全巡检帕。”
“至于外部可能存在的威胁……就拜托瓦尔特乘客和姬子乘客多留意了帕。”
谈话到此,核心信息已经传递完毕,应对策略也已初步达成共识。
帕姆重新拿起那块叠好的软布,目光坚定。
“无论如何,星穹列车会继续前进帕。”
“而帕姆,会守护好车上的每一位家人,一个都不能少帕。”
它的话语掷地有声,为这次沉重的谈话画上了一个充满力量与责任的句号。
在这艘穿梭于星辰的列车上,无论是遗失过去的三月七,诞生于星核的星,背负宿命的丹恒,还是从地狱爬回、挣扎求存的墨徊,甚至是大家长般可靠的姬子和瓦尔特……
都被这位小小的却无比可靠的列车长,坚定地纳入了自己的羽翼之下。
小剧场1:
组一辈子列车组。
心里牵挂彼此,因此我们才能走的更远。
探索未知,连接彼此,步向未来。
心在这里扎根,天涯海角从此都有归处。
小剧场2:
过去如影随形,
未来如约而至。
而我们,都活在此刻。
我们都因过去的存在而越来越勇敢。
祝贺你,今天成为了比昨天更勇敢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