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末刻,康陵尚沉浸在一片死寂的墨色之中。凛冽的寒风卷过枯草,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更添几分陵园特有的肃杀与凄冷。署衙院落里,那几盏彻夜未熄的气死风灯,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挣扎着吐出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方寸之地,却将周遭的阴影衬得愈发浓重。
厢房内,炭火盆早已熄灭,只余下些许灰白余烬,散发着最后一丝微弱的暖意,随即被从窗缝门隙钻入的寒气彻底吞噬。沈炼和衣而坐,背脊挺直如松,在冰冷的炕沿上已然静坐了近一个时辰。他的脸上看不出疲惫,只有一种历经风霜磨砺后的沉静,以及深藏在眼底、如同暗流般涌动的锐利思考。窗外,天际刚刚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青白的鱼肚白,漫长而艰难的一天,即将开始。
辰时初,天色依旧晦暗。永陵署衙那间临时充作议事之所的偏厅内,油灯被重新拨亮。张猛以及另外四名被沈炼亲自挑选出的、绝对可靠的心腹缇骑,已然肃立厅中。这四人,皆是北镇抚司中经验丰富、心思缜密、且家世清白与各方势力瓜葛最少的老手,分别姓王、李、周、陈。他们屏息凝神,目光齐刷刷地落在沈炼身上,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紧张、期待与些许迷茫的情绪。
沈炼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面孔,沉稳而有力。他没有寒暄,直接切入主题,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厅堂内,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诸位,从今日起,我们的调查方向,需做调整。”
他顿了顿,让话语的重量充分沉淀下去。
“暂缓对孙公公、胡工匠等人的反复诘问。他们的嘴,比永陵的宫门还严;他们的话,比这冬日里的雾气还虚。”他的语气带着一丝冷冽的嘲讽,随即转为绝对的坚定,“我们的眼睛,不能再只盯着那些会撒谎的活人,也不能再轻信这陵寝表面上的‘井然有序’。”
他抬起手,指向窗外享殿的方向,指尖仿佛蕴含着千钧之力:“从此刻起,我们的眼睛,要向下看,向最底下、最角落、最不易察觉的细微处看!信不过他们说的,也信不过我们第一眼看到的。在这康陵之内,唯一可能不会骗我们的,只有那些被忽略的、或是他们无法完全抹去的——痕迹!”
“痕迹?”张猛浓眉一挑,下意识地重复道。其他几名缇骑也交换了一下眼神,有些疑惑。
“不错,痕迹。”沈炼肯定道,转身走到旁边一张早已准备好的条案前。案上整齐地摆放着一些他们平日不甚熟悉的物事。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沈炼的声音沉稳,带着一种传授技艺的郑重。他一件件拿起那些工具,向众人展示:
“看这些毛刷,”他拿起几把大小不一、材质各异的刷子,“驼毛软,用于清扫浮尘而不伤及潜在纤维;猪鬃硬,可清理缝隙中的顽固附着物。使用时,力道要轻,角度要斜,如同春风拂面。”
他又拿起几面放大镜,其中一面镜片格外厚实,边框是黄铜所制,“这是西洋来的高倍镜,可窥微观之境。使用时需对准光线,心神凝聚,方能见常人所不能见。”
接着是光滑如丝的银针、边缘磨得极薄的铜片、一叠裁剪整齐的桑皮纸袋、以及数个小巧的蜡封琉璃瓶。“银针用于挑取细微纤维,铜片可刮取缝隙中的泥土屑末。所有发现,需用这桑皮纸袋妥善封装,若涉及泥土、粉末,则入蜡封瓶,以防污染或受潮。每一件证物,都需标注发现位置、时间,不得有误!”
他讲解得极其细致,甚至亲自示范了如何用软毛刷轻扫桌面缝隙,如何用放大镜观察。众人凝神静听,不敢遗漏一字一句,他们意识到,这将是一种全新的、近乎苛刻的办案方式。
工具分发完毕,沈炼铺开一张享殿及周边区域的简图,用朱笔清晰地划分出五个区域,每人负责一块,张猛负责协调并警戒外围。
“记住,”沈炼的目光再次扫过众人,语气凝重,“今日之法,无他,唯‘耐心’与‘细致’四字。我们要做的,不是走马观花,而是如同篦子梳头,一寸寸地篦过去!哪怕是一粒异常的尘埃,一丝异样的纤维,都可能是指向真凶的关键!切忌心浮气躁,更不可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卑职明白!”五人齐声低吼,士气被悄然点燃。
辰时三刻,一行人再次来到享殿那巨大的朱漆殿门前。殿门开启,那股阴冷陈腐的气息再次涌出。与昨日不同,沈炼率先脱下大氅,挽起袖口,手持毛刷和放大镜,俯身踏入了殿内。
他没有走向空旷的殿心,而是径直来到靠近门边的一处墙角。在众人注视下,他做了一个令所有人印象深刻的动作——他几乎完全匍匐了下来,左侧脸颊贴在了冰冷刺骨的金砖地面上,右眼透过那枚高倍放大镜,逆着从门缝透入的微弱天光,开始审视砖缝之间那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狭窄世界。
他的动作极其缓慢,呼吸也放到最轻,生怕惊扰了那些可能存在的、微小的证据。毛刷在他手中,如同绣花女的银针,以毫米为单位,轻柔地扫过砖缝的每一个凹凸。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令人生畏的北镇抚司总旗,更像是一个虔诚的、在尘埃中寻找神启的苦修者。
张猛等人见状,再无多言,纷纷效仿,在自己的区域内,以各种别扭却极其专注的姿态,开始了这场前所未有的“微观勘察”。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逝。一个时辰,两个时辰……
殿内光线昏暗,长时间保持低俯的姿势,对腰背和眼睛都是极大的考验。冰冷的金砖不断汲取着身体的温度,寒气透骨。耳边只有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和毛刷划过地面的细微沙沙声。
目光所及之处,除了均匀分布的、厚厚的灰尘,似乎再无他物。仿佛这座享殿,真的被时光遗忘,也被任何外来的干扰所隔绝。一名姓陈的缇骑,在反复检查了一片区域却一无所获后,忍不住直起腰,揉了揉酸涩的眼睛,低声嘟囔了一句:“这……这简直是大海捞针啊……”语气中透露出难以掩饰的焦躁和怀疑。
张猛瞪了他一眼,陈缇骑立刻噤声,重新俯下身去,但那份疑虑和挫败感,却如同瘟疫般,在沉闷的空气里悄然蔓延。这种枯燥至极、希望渺茫的工作,足以消磨最坚定的意志。
然而,沈炼却仿佛一尊石雕,始终保持着那个近乎匍匐的姿势,动作节奏没有丝毫紊乱。他的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不是因为热,而是极度的精神专注所致,但瞬间就被殿内的寒气凝成冰霜。他的目光,透过镜片,依旧锐利如初,仿佛要将那金砖的每一道纹理都刻入脑海。
他知道,这才是开始。真正的较量,往往就隐藏在这令人绝望的枯燥和平静之下。突破,只属于那些能坚持到最后、心细如发的人。
他轻轻吹开一处砖缝边缘积聚的浮尘,毛刷尖小心翼翼地探入,放大镜几乎贴到了地面上。
尘埃之下,是否真的埋藏着揭开迷雾的钥匙?
他坚信,答案是肯定的。
只是需要时间,和远超常人的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