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垂着头,任由额前的碎发遮住双眼,唯有紧咬的牙关和微微颤抖的身体,泄露了他此刻正在承受的巨大痛苦。
那滴青色的血液,如同跗骨之蛆,沿着他的脚踝,攀附上他的小腿,蜿蜒而上,所过之处,皮肤呈现出一种病态的青灰色,像是被剧毒浸染,又像是被某种邪恶的力量所侵蚀。
那感觉,并非单纯的疼痛,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一种灵魂被蚕食的恐惧。
他心口处,那道被源种反噬留下的裂痕,此刻如同被烈火炙烤一般,灼痛难忍,仿佛随时都会炸裂开来,将他吞噬殆尽。
他缓缓抬起右手,手中握着断裂的剑刃,锋利的断口在夕阳的余晖下,闪烁着冰冷的光芒。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下一刻,他毫不犹豫地将断剑残刃划向自己的手腕!
殷红的鲜血,瞬间涌出,滴落在那片焦黑的土地上。
他想要以自身的鲜血,来浇灭这疯狂蔓延的青色火焰,以“自伤”来打破这诡异的契约。
然而,事与愿违。
鲜血滴落焦土,非但没有熄灭那诡异的青色火焰,反而被迅速吸收,仿佛这片土地拥有着无尽的饥渴,永远无法被满足。
与此同时,一个低沉嘶哑的声音,从地底深处传来,带着无尽的怨毒和嘲弄:“退票者,当血祭三年——日日割,夜夜烧。”
这声音,如同一道惊雷,在顾一白耳边炸响。
他猛然抬头,这话,竟与当年大蛊师逼迫代薪者时所说的话一模一样!
难道……这所谓的“反愿”,只不过是换了一种方式的“赎罪契”?
“顾一白!”一声焦急的呼喊打破了死寂。
阿朵的身影如同一道闪电般,扑到顾一白身旁。
她眉心的银色花朵,此刻绽放出耀眼的光芒,无数银色丝线如同离弦之箭,缠绕在顾一白四肢,形成一张密不透风的银色巨网。
她紧闭双眼,蛊力逆流,竟引动三百六十五道残念自地底浮现。
这些残念,如同萤火虫一般,闪烁着微弱的光芒,在空中盘旋飞舞,齐声低吟:“我们已烧尽……不必再补。”银色的光芒与青色的血丝交缠在一起,发出滋滋的轻响,青血蔓延的势头,也随之暂缓。
阿朵猛地睁开双眼,嘴角溢出一丝鲜血,”
蜷缩在火坛残基旁的葛兰,双手抱头,痛苦地呻吟着。
她的耳边,回荡着无数低语:“补票……补票……你不痛,不算诚心……”她猛然抬头,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它在学人!它知道你们怕什么!顾一白,它要你每天割一刀,证明你‘真的不愿烧’!”
顾一白瞳孔猛地一缩,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紧。
他终于明白,这愿种最可怕的地方,并非它的力量,而是它扭曲人心的能力。
它以“正义”之名,行奴役之实,让人在“自愿”的枷锁下,走向自我毁灭。
陈九钉拄着拐杖,一步一步地走到顾一白身边,以残碑灰烬围成一圈,布下“断愿界”。
他嘶声道:“此界可阻外愿入心……可若你自己信了那套话,界再强,也拦不住你往火里跳。”他目光如炬,死死地盯着顾一白,“你若真不信,何必割腕?你割的不是血,是‘认罪书’!”
顾一白怔住……
顾一白怔在原地,陈九钉的话如同醍醐灌顶,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他僵硬地收回手,断刃上的血珠欲滴未滴,在夕阳下映出妖异的光。
然而就在这时,他目光落到腕上滴落的血迹之处——焦黑的地面上,竟悄然绽放出一朵银色的花!
那花,与阿朵眉心盛开的真蛊之花一模一样,只是更为娇小,却散发着同样圣洁的光芒。
银色的丝线,如同一根根细小的触须,从花蕊深处延伸而出,贪婪地吮吸着顾一白的鲜血,而后深深扎入地底,仿佛要替他承受那蚀骨的青血侵蚀。
阿朵闷哼一声,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眉心银花剧烈颤抖,边缘焦黑卷曲,像是被烈火灼烧。
顾一白睚眦欲裂,一把抓住那朵娇小的银花,想要将它从土地里拔出来,怒吼道:“阿朵,你疯了!你在干什么?!” 阿朵却强忍着痛苦,抬起颤抖的手,制止了他的动作。
她双目泛起银光,如同两汪凝固的水银,语气虚弱却坚定:“这次……换我替你烧。”
一阵风吹过,娇小的银花瑟瑟颤抖,仿佛随时都会凋零。
而与此同时,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地底低语,也悄然发生了变化,不再是催命般的“补票”,而是带着一丝疑惑和贪婪:“……有人替了……可债,还没完……”
顾一白抱着昏迷的阿朵,感觉怀中娇小的身躯轻得像一片羽毛。
阿朵眉心的银色花朵,此刻已焦黑卷曲,如同被烈火焚烧殆尽的残叶,摇摇欲坠。
她气息微弱,仿佛随时都会消失一般。
他低头看着那朵枯萎的花,心底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怒和悲凉。
忽而,他冷笑一声,声音低沉得可怕,“你替我烧?那我和大蛊师,和那操控青血的玩意儿,又有什么区别?”
他猛地抬手,用断剑残刃毫不犹豫地划开自己的心口。
剧烈的疼痛让他闷哼一声,鲜血瞬间涌出,染红了衣襟,却诡异地没有滴落在地,而是如同被某种力量牵引一般,尽数抹在了阿朵眉心那朵枯萎的银花之上。
他看着阿朵苍白的脸庞,眼神坚定而决绝,“你要烧,烧我。但她的命,不是你的燃料!不是任何人的燃料!”
他的声音,在废墟中回荡,带着一种决绝的悲壮。
蜷缩在火坛残基旁的葛兰,挣扎着站起身来,踉跄着走到顾一白身边。
她颤抖着将耳朵贴在地面上,脸色骤然变得煞白,浑身剧烈颤抖起来。
“我听到了……青血在说谎!它在模仿你的声音,语气,甚至……你的情绪!可频率不对……它的‘愧疚’,是假的!”她猛地抬起头,眼中含泪,“它要你心疼阿朵,然后让她一直替你烧——这样火就永远有‘好人’愿意牺牲!它就能永远存在下去!”
葛兰的“火听症”,让她能够清晰地分辨出青血低语中隐藏的“伪愿波纹”。
这种波纹,如同潜藏在平静水面下的暗流,带着一种扭曲的、令人作呕的恶意。
她能感觉到,青血并非真的想要顾一白的命,而是要利用他的愧疚和阿朵的善良,将他们变成永不熄灭的“燃料”,供养自己。
陈九钉拄着拐杖,一步一步地走到火坛残基旁,将最后一块碑灰郑重地投入其中。
他抬起头,浑浊的眼中闪烁着一种决绝的光芒。
他以头重重撞地,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吼:“薪律终律——愿不可替!承者自断!若有人代烧,愿不消,火不息!”
话音落,大地仿佛都随之震颤起来,一股强大的力量从地底深处涌出,如同奔腾的洪流,冲击着这片被青血笼罩的废墟。
青血如同遭受雷击一般,骤然退散,只留下最后一道充满疑惑和不甘的低语:“……那你们……谁来断?谁来替你们烧?……”
周铁嘴站在废墟高处,手中竹板轻打,唱起了一首新编的歌谣:“退票人,不补钱,不烧人,不立碑;你说火要灭,我说火早该灭;你替我烧,我不领情,我的命,我自己断!”
他的歌声,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如同清风一般,飘荡在废墟上空,传向远方。
废墟外村落中,有孩童跟着哼唱,有老人默默流泪,有少年撕毁家中“代薪帖”,眼神中闪烁着一种新生的希望。
顾一白轻轻将阿朵放在焦土上,目光落在她眉心那朵已然枯萎的银花上。
他伸出手,想要将它摘下……
顾一白小心翼翼地将阿朵眉心那朵枯萎的银花,轻轻放在被鲜血染红的焦土上,像是捧着世间最珍贵的易碎品。
他轻抚着阿朵毫无血色的脸颊,低语道:“我不替烧,也不让你替我烧。以后,谁也别想替我烧什么狗屁玩意儿!”
他小心地将阿朵抱起,避开她背后的伤口,让她舒服地靠在自己怀里。
他决然转身,不顾身后那片狼藉的废墟,朝着山下走去。
每一步都走得无比坚定,仿佛要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就在他转身的瞬间,那朵被放在地上的银花,突然无火自燃,“嗤”的一声,化作一缕轻渺的青烟,袅袅升起,最终随风消散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
与此同时,原本弥漫在地底深处的青血,也如同潮水般迅速退散,所有的低语、怨恨、不甘,都随着银花的消逝而消失殆尽。
这片被诅咒的土地,终于恢复了短暂的平静。
风,骤然停了。
万籁俱寂,只剩下顾一白沉稳的脚步声,以及阿朵微弱的呼吸声。
远处山道上,第一缕晨光,终于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洒向大地,带来了一丝久违的温暖和希望。
那光芒,照亮了顾一白坚毅的侧脸,也照亮了那些不再跪着、等候被燃烧的人们,他们眼中闪烁着对未来的期盼。
火未燃,亦未灭,只是……再也无人,跪着等它来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