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同巨大的、饱蘸了浓墨的狼毫,沉沉地压向长安城。未央宫阙那巍峨连绵的轮廓,在逐渐暗淡的天光中,显露出一种沉默而狰狞的剪影,如同蛰伏的巨兽,吞噬着最后一线残阳。白日里喧嚣的帝都,此刻被一种奇异的、紧绷的寂静所笼罩。宵禁的梆子尚未敲响,但街巷间已罕见行人。偶有车马匆匆驶过,车轮碾压在青石板上发出的辘辘声,也显得格外清晰而压抑,仿佛生怕惊扰了什么。空气中,那如同附骨之疽般的铁锈腥膻,非但没有被夜色稀释,反而在微凉的晚风中变得更加粘稠、更加冰冷,无声地浸润着每一块砖石,每一寸土地,提醒着人们那场刚刚过去的、浸透了鲜血的风暴。
霍光独自一人,伫立在未央宫西阙那高耸的城楼之上。他身上那件深紫色的常服锦袍,在暮色四合中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只有玄色大氅的边缘,被城头残存的一丝天光勾勒出模糊的轮廓。寒风凛冽,带着深秋的肃杀,卷起他花白的鬓发和宽大的氅衣下摆,猎猎作响,仿佛无数只冰冷的手在撕扯。
他双手扶着冰冷粗糙、布满岁月刻痕的箭垛。指尖传来城墙那浸透了无数血雨腥风的坚硬与冰冷。他微微佝偻着背,身形在暮色中显得异常单薄而疲惫,全然不似白日里那个在朝堂上挥斥方遒、一言九鼎的权臣。那张棱角分明、向来沉静如渊的脸庞,此刻在晦暗的光线下,只剩下一种深重的、无法言说的苍凉。眼下的青黑浓得如同淤血,深陷的眼窝里,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不再有掌控一切的锐利锋芒,只剩下一种近乎空洞的疲惫和一种穿透时空的、深不见底的茫然。
他的目光,如同失去了焦点的烛火,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扫过脚下这片被暮色和血腥共同浸染的庞大宫阙。
椒房殿的方向,一片死寂的黑暗。那巨大的殿门如同墓穴的入口,被冰冷的精铁锁链缠绕着。那个小小的、唤他“外祖父”的身影,此刻是否在无边的恐惧和冰冷的锦被中瑟瑟发抖?她那声微弱而绝望的“我怕…”如同最细小的针,无声地刺入他麻木的心脏深处。
东市的方向,暮色沉沉,早已被清洗过的刑场空无一人。然而,在霍光此刻的视野里,那巨大的木台仿佛依旧矗立!上官桀那颗怒目圆睁、凝固着极致怨毒的头颅,桑弘羊那颗至死带着不屈傲骨的头颅,上官安那颗写满恐惧和污秽的头颅…还有那如同溪流般蜿蜒流淌、渗入地缝的暗红血污…无数颗在株连蔓引中滚落的、或熟悉或陌生的头颅…那些临刑前绝望的哀嚎、怨毒的诅咒、卑微的乞求…所有的声音,所有的画面,所有的血腥气,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试图构筑的心防,将他彻底淹没!
“霍光小儿!你…你岂知国计——!” 桑弘羊那充满不屑和傲骨的呐喊,如同惊雷炸响!
“我在地下等着你!等着你霍家——!”上官桀那颗怒目圆睁的头颅仿佛就在眼前滚动咆哮!
“好!好地!桑弘羊那老匹夫…死得其所啊!”霍禹那轻佻得意、充满掠夺快感的笑声,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神经!
西市街头,老者被鞭笞时痛苦的惨叫,那枚沾满泥土和血污、狠狠砸在脸上的铜钱…
金府庭院中,松柏沉静的沙沙声,金赏那带着哀思与恭敬的眉眼,那份在风暴中得以保全的“清静”…
宣室殿偏殿,少年天子那双沉寂如死水、却又在平静询问中暗藏星火的眼眸…
还有…武帝病榻前,那双死死攥住自己、充满了托付与重量的枯手…《周公负成王图》上,那小心翼翼背负着幼主的身影…
无数的声音!无数的面孔!无数的场景!疯狂地交织、旋转、撕扯!忠诚与背叛,权力与血腥,掌控与失控,希望与毁灭…如同无数条冰冷的锁链,缠绕着他的脖颈,勒紧了他的心脏!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疲惫感和一种深入骨髓的、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弃的孤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彻底吞噬!
“呃…” 一声极其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闷哼,从霍光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他猛地佝偻下身体,剧烈的呛咳如同风暴般席卷了他!他死死地用手捂住嘴,宽大的肩膀因为剧烈的咳喘而猛烈地颤抖着,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那撕心裂肺的声音在空旷的城楼上回荡,显得格外凄厉而绝望。
许久,咳喘才渐渐平息。霍光缓缓直起身,摊开那只捂住嘴的手。掌心,赫然是一小滩粘稠的、在暮色中呈现出暗褐色的——血!
那抹刺目的猩红,如同地狱之火,灼烧着他的眼睛,也灼烧着他摇摇欲坠的灵魂。
他死死地盯着掌心那抹未干的血迹,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更深沉、更无力的绝望。那是一种站在权力之巅,脚下却是万丈深渊的冰冷预感!一种亲手点燃了毁灭的火焰,却发现那火焰正贪婪地舔舐着自己根基的无力感!一种呕心沥血、踏着尸山血海才换来的“安定”,转眼间却在自己最亲近、最寄予厚望的继承者手中,滑向更疯狂深渊的悲凉!
风,呜咽得更紧了。卷起城头的尘土,也卷来了长安城深处,隐约传来的、不知哪家新贵府邸夜宴的丝竹管弦之声。那靡靡之音,在血腥未散的夜空中飘荡,如同最恶毒的嘲讽。
霍光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布满血丝、充满巨大疲惫和绝望的眼睛,越过掌心的猩红,再次投向脚下那片被暮色和宫灯次第点亮的、庞大而沉默的未央宫阙。
灯火在深沉的宫殿群中星星点点地亮起,如同沉睡巨兽睁开的、冰冷而漠然的眼睛。那巍峨的宫墙,那高耸的殿宇,那蜿蜒的回廊…在暮色中勾勒出无比坚固、无比辉煌的轮廓。然而,在霍光的眼中,这辉煌之下,却涌动着无尽的暗流——霍禹等人那毫不掩饰的骄纵与贪婪,如同潜伏的毒瘤;朝堂之上,那些匍匐在地、高呼效忠的新贵们眼中闪烁的野心;深宫之中,少年天子眼底那死寂之下暗藏的星火;还有那被锁在冰冷椒房殿中的、无辜稚童的恐惧与怨恨…如同无数条无形的裂缝,正在这看似坚不可摧的权力基石上悄然蔓延!
“嗬…嗬嗬…” 一阵低沉而嘶哑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笑声,从霍光干裂的唇间溢出。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欢愉,只有无尽的苍凉、自嘲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他缓缓抬起那只沾着血迹的手,用宽大的玄色氅袖,极其细致地、如同拂去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般,轻轻擦拭了一下嘴角残留的血迹。
然后,他再次将目光,投向那无边的、吞噬一切的沉沉暮色,投向那灯火辉煌、却又危机四伏的未央深处。那双深陷的眼窝里,只剩下最后一点如同风中残烛般、却依旧固执燃烧的微光——那是对武帝托付的责任?是对霍氏未来的忧虑?还是一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近乎悲壮的执念?
无人知晓。
只有暮色中的未央宫阙,如同巨大的、沉默的墓碑,投下冰冷而沉重的阴影,将那个伫立在城头、身形佝偻、掌心染血的紫色身影,连同他脚下这片浸透了血与火、荣耀与罪孽的土地,一同笼罩其中。长安城的上空,浓重的血腥气与深沉的夜色彻底交融,预示着风暴并未停歇,新的篇章,正从这片血色未央的余烬中,悄然翻开它沉重而未知的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