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光阴,在忙碌中倏忽而过。
出发前往县城的前夜,麻风村几乎无人安眠。
村民们将精心呵护,却因回南天而品相受损的药材再次仔细检查、分类、打包。
每个人的动作都小心翼翼,眼神里交织着希望与担忧。
宋清越更是心事重重。她比谁都清楚这批药材的瑕疵,也比谁都明白这次交易对麻风村信誉的重要性。
她反复清点着那十斤炮制得最为成功的干水蛭,这是他们此行最大的底气,又将其他药材逐一过目,心中默默祈祷能多少挽回一些损失。
天还未亮,村口已聚满了人。
宋清越、宋大川、刘叔,再加上主动要求来帮忙出力气的王大力和刘叔大儿子刘大牛,一共五人。
他们要将烘干的药材运到镇上,再套上寄存在济仁堂的板车,赶往县城。
宋清越轻轻抚摸着那头养得油光水滑、明显壮实了不少的黄牛,心中稍感安慰。
至少,这牛她们照料得极好。
“各位乡亲,放心吧,我们一定尽力把药材卖出去!”
宋大川朗声对送行的村民道,试图鼓舞士气,也鼓舞自己。
在众人殷切而忐忑的目光中,五人背着沉甸甸的药材,踏着晨露出发了。
赶到河口镇,给黄牛套上板车,将药材仔细装车捆扎好,日头已渐升高。不敢多做停留,一行人立刻赶着牛车,走上了通往县城的官道。
牛车吱呀作响,速度缓慢。
路途漫长而沉闷。宋大川和刘叔偶尔低声交谈几句,王大力和刘大牛则沉默地跟在车旁,不时伸手推一把陷入浅坑的车轮。
宋清越坐在车辕旁,手握缰绳,目光望着前方似乎没有尽头的土路,一言不发。
她的眉头微蹙着,心底如同压着一块巨石,沉甸甸的。
药材的品相、未知的价格、李公子可能的态度、村民们的期盼……各种念头在她脑中盘旋,让她无心欣赏沿途风景,甚至忽略了身体的疲惫。
“越越,别太担心。”
宋大川看出她的焦虑,粗声安慰道,“咱们尽力了,问心无愧。就算卖不上高价,能换回点钱也是好的。”
“嗯,我知道,叔。”
宋清越勉强笑了笑,心中的鼓点却敲得更密了。
一路紧赶慢赶,到达怀远县城时,已是夕阳西斜,将近黄昏。城门即将关闭,街上的行人也稀疏了许多。
五人顾不上歇口气,牵着牛车,径直朝着李记药行的方向赶去。赶到药行门口时,只见伙计正在上门板,准备打烊了。
宋清越心中一急,连忙上前,声音因急切而有些发干:“伙计小哥,请稍等!我们是山里的药农,十天前就来过的!我们跟李公子约定了,今天来还牛车,顺便……顺便卖一点新炮制的药材!”
那伙计闻声回头,认出了宋清越和那辆眼熟的牛车,又瞥见车上堆满的药材包裹,脸上露出一丝为难,但还是道:
“几位稍等,我进去通报张先生一声。”
很快,一位身着整洁青衫、面相精干、约莫四十岁上下年纪的男子随着伙计走了出来。
他便是李云亭指派来接替李管事的新掌柜,张先生。
“几位就是与我家公子有约的药农?”
张先生语气平和,却带着公事公办的严谨,“药材带来了?按规矩,需得先验看。”
“带来了带来了!”
宋大川和刘叔连忙帮忙,将一袋袋药材搬进药行柜台上。
张先生走上前,先是查看了那十斤水蛭,点了点头:“嗯,水蛭炮制得法,色泽形态皆属上乘。”
这话让宋清越几人心中一喜。
然而,当他接着打开其他药材的包裹时,眉头渐渐蹙了起来。他拿起几片鸡血藤,对着灯光仔细看了看,又用手指捻了捻,拿起一根石斛,仔细观察其色泽和质地,掰开一小块巴戟天根块,放在鼻下嗅了嗅......
他的脸色逐渐变得凝重,最终摇了摇头,将手中的药材放下。
“姑娘,各位,”张先生转向宋清越,语气带着惋惜却十分肯定,“恕老夫直言,你们这批药材,除了水蛭炮制合格外,其他这几味,如石斛、鸡血藤、巴戟天、石菖蒲等,皆用了火烘之法,此类药材,最忌急火燥烤,如此处理,恐药性已失,甚至可能产生燥热之弊。我们李记药行重信誉、讲品质,这等药材,老夫实在不敢收。”
这番话如同冰水浇头,瞬间将宋清越五人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彻底浇灭。
宋大川、刘叔等人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宋清越的心直往下沉,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她张了张嘴,想解释回南天的无奈,却知道任何解释在既成的品质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就在这时,一辆马车稳稳地停在了药行门口。车帘掀开,一身雨过天青色长袍的李云亭迈步下车。
他一眼就看到了门口那辆熟悉的、被擦拭得干干净净的牛车,以及那头明显膘肥体壮了许多的黄牛,眼中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讶异。
他快步走进药行,正好看到柜台上一摊开的药材和面色凝重的张先生及一脸绝望的宋清越几人。
“公子。”
张先生连忙上前行礼,将验看的结果和拒收的理由低声简要禀明。
李云亭静静听着,目光扫过那些色泽暗沉、质地不均的药材,最后落在宋清越那强忍着失望、咬紧下唇的脸上。
店内气氛一时凝滞。
宋清越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朝着李云亭深深行了一礼,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努力保持镇定:
“李公子,对不起。是我们学艺不精,没能炮制好药材,辜负了您的信任。牛车我们完好归还,多谢您当日相助之恩。这次……这次我们只炮制了十斤水蛭还算合格,其他的……我们不敢让药行为难。这十斤水蛭,我们……我们就按半价卖给贵行,只收五两银子,就当……就当是支付这十日的牛车租金了。请您成全。”
她的话说得极其诚恳,甚至带着卑微的恳求,只希望能尽量减少损失,维持最后一点体面。
李云亭看着她低垂的头颅、微微颤抖的肩膀,以及身后那几个如同霜打茄子般的农人,再想到门外那匹被精心喂养的肥牛和光洁的车辆,心中了然他们这十日定然是竭尽全力了。
他沉默了片刻,就在宋清越以为他会断然拒绝甚至斥责时,却听他开口了,声音清冷,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玩味:
“本以为你是个有能耐的,原来也不过如此,连药材的秉性都未摸清。”
这话像针一样刺在宋清越心上,让她猛地抬起头,眼眶瞬间红了。
但他接下来的话却让所有人一愣:
“罢了,看在你们将我的牛喂养得如此肥壮、车辆保管得宜的份上,此次便不追究你们以次充好之责。
李记的规矩不能破,不合格的药材,一概不收。这十斤水蛭,品相尚可,便依你所言,按半价五钱银子一斤收购,共计五两,抵作车资。”
他的话听起来冰冷而不近人情,甚至带着施舍的意味,但却实实在在地给了他们一个台阶,收下了唯一合格的药材,并免除了车租。
张先生有些意外地看了自家公子一眼,但并未多言,立刻示意伙计称重取钱。
宋清越愣住了,心中五味杂陈。
一方面为卖出了水蛭、解决了车租而松了口气,另一方面却又因其他药材被拒收和那句“不过如此”的评价而感到巨大的失落和羞愧。
五两雪花银子很快交到了宋大川手里,沉甸甸的,却仿佛烫手一般。
“多谢……多谢李公子。”宋大川声音干涩地道谢。
李云亭不再多看他们一眼,转身对张先生吩咐了几句药行事务,便径自走向后堂。
宋清越五人默默地、狼狈地将那些被拒收的药材重新打包,扛在肩上,步履沉重地走出了李记药行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