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上次被王德从百草园“请”进御书房,我感觉自己这条小命,就已经在鬼门关门口挂了个号。
我以为我完了。
结党营私,其心可诛。
这八个字,就是八口棺材,就等着把我钉死在里面。
结果,裴容什么也没说。
他就坐在那,用那双黑得看不见底的眼睛,看了我很久很久。
久到我以为自己就要化在地上了。
最后,他开口,问的却是:“百草园的土,够肥吗?”
我懵了。
他接着说:“朕让内务府给你送些豆饼肥过去。好好种,朕等着吃。”
然后,我就被王德“送”回了承恩殿。
从头到尾,一个字都没提奏疏,没提结党,没提太子太傅。
就好像,那场要把我撕碎的朝堂风暴,根本没发生过。
德妃后来悄悄来看我,脸上的表情,比我还惊恐。
她说:“妹妹,你这恩宠,已经是泼天的祸了。”
她说,陛下这是在用行动告诉所有人,他信我。
不管我说什么,做什么,他都信。
这种信任,比任何赏赐都重,也比任何刀剑都利。
它把我彻底架在了火上。
我成了所有人的眼中钉。
尤其是太子党。
我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淬了毒,从四面八方射过来,要把我扎成个筛子。
我怕得连门都不敢出。
每天就守着承恩殿,盼着我的百草园能早点长出东西来。
只有看着那些绿油油的菜苗,我心里才踏实一点。
直到今天,下雪了。
入冬的第一场雪。
鹅毛一样,纷纷扬扬,没一会儿,就把整个宫城都染白了。
红墙,金瓦,白雪。
好看是真好看。
冷,也是真冷。
我裹着锦书给我加了好几层的大氅,站在廊下,心里发愁。
我那几垄刚冒头的菠菜,还有刚移栽的白菜苗,可别给冻坏了。
“母妃!”
裴昭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从雪地里传来。
他穿了身宝蓝色的常服,外面罩着一件白狐毛的斗篷,跑得小脸通红。
身后的小太监,撑着伞,追得气喘吁吁。
“看雪就看雪,跑什么。”我拉过他,给他拍掉肩膀上的雪花,又摸了摸他的手。
冰凉。
“手怎么这么冷,赶紧进屋喝碗姜汤。”
“不,”他眼睛亮晶晶的,指着院子里空地,“母妃,我们堆个雪人吧!”
我愣了一下。
堆雪人?
这都多少年没干过的事了。
“堆那玩意儿干嘛,又不能吃。”我嘴上嫌弃。
“好玩呀!”裴昭拉着我的袖子晃,“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堆过雪人呢。”
他这么一说,我心里一酸。
是啊。
他从云端跌落,在冷宫边缘挣扎求存,哪有寻常孩子的童年。
别说堆雪人,怕是连安稳觉都没睡过几天。
“行吧行吧,”我叹了口气,“怕了你了。”
“锦书,去,拿个胡萝卜,再拿两颗黑炭来。”
院子里的雪积了厚厚一层,踩上去,咯吱咯吱响。
我跟裴昭,两个人,一个大一个小,开始滚雪球。
雪很干净,也很冷。
我很快就忘了那些朝堂上的风风雨雨,忘了那些要命的目光。
脑子里只想着,这个雪球,要滚得多大,才像个胖墩墩的身子。
那个小点的,要做个圆圆的脑袋。
“母妃,你的这个,怎么像个大馒头?”裴昭看着我滚的那个不成形的雪球,笑得直不起腰。
“你懂什么,”我瞪他一眼,“这叫富态。”
我们俩笑闹着,很快,一个奇形怪状的雪人,就立在了院子中央。
它没有腰,身子和脑袋差不多大,像个白色的不倒翁。
我把胡萝卜给它插上当鼻子。
又用黑炭点了两只眼睛。
看着这个丑萌丑萌的雪人,我和裴昭都笑得不行。
我说它像个没发起来的白面馒头成了精。
裴昭说它像个偷吃长胖了的厨房灶神。
我揪了把雪,扔他身上。
他也抓起一团,丢回来。
雪花在我们之间炸开,混着笑声,飘得很远。
我好久没这么开心过了。
就在这时。
一个尖细的声音,毫无征兆地,插了进来。
“惠妃娘娘,好雅兴啊。”
我跟裴昭的动作,都僵住了。
王德。
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院门口,身后跟着一队小太监。
雪地上,没有一点脚印。
他像个鬼魂。
我心里咯噔一下,所有的暖意,瞬间被冻结。
他来了。
他背后那个人,是不是也来了?
我跟裴昭赶紧上前行礼。
“王总管。”
王德脸上挂着他那标志性的,看不出喜怒的笑。
他的目光,越过我们,落在了那个丑雪人身上。
“陛下口谕。”
我跟裴昭,唰一下就跪下了。
雪地冰冷,寒气顺着膝盖,一直往骨头缝里钻。
“陛下说,”王德的声音,在寂静的雪天里,格外清晰。
“今岁瑞雪丰年,惠妃以雪人祝祷,其心甚诚。”
“此雪人,上圆下阔,形如谷仓,寓意我大裴江山稳固,粮仓充盈。”
“其以胡萝卜为鼻,色泽赤诚,象征我大裴子民,赤心报国。”
“惠妃心怀社稷,体察天心,朕,甚慰。”
我跪在地上,听得脑子嗡嗡响。
我没有。
我不是。
我就是想跟我怨种儿子玩会儿雪啊!
这怎么又跟江山社稷扯上关系了!
还有,什么叫谷仓?
那明明是个馒头!
“陛下有赏。”
王德一挥手,身后的小太监捧上一个托盘。
上面盖着红布。
我心里一阵绝望。
又来?
这次是什么?
种子?农具?还是直接给我一本《农政全书》?
王德亲手掀开了红布。
托盘里,是一支通体翠绿的玉如意。
水头极好,一看就价值连城。
“陛下说,此‘万年长青’玉如意,赠与惠妃。”
“愿我大裴江山,与惠妃之赤诚之心,皆万年长青。”
王德说完,把玉如意塞到我手里。
那玉,比雪还冰。
我拿着它,手抖得快要握不住。
我看着那个丑得可笑的雪人,又看了看手里的玉如意。
我只想哭。
这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