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孩子昨晚半夜里发出的呜咽声,像一根小小的刺,扎在我心上,拔不出来。
我一整天都心神不宁。
我看着裴昭慢吞吞地吃着一碗白粥,配着一碟寡淡的咸菜,眉头就拧成了一个疙瘩。
不行。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他本来就瘦,再这么吃下去,一阵风就能吹倒。
他要是在我这儿饿出个好歹,皇帝不扒了我的皮才怪。
我这是为了我自己的小命着想,绝对不是心疼他。
对,绝对不是。
我给自己做好了心理建设,把小桃叫了过来。
“走,跟我去趟尚膳监。”
尚膳监,就是宫里的御膳房,负责所有主子奴才的吃食。
小桃的脸一下子就白了。
“主子,咱们……咱们去那儿做什么?”
“领食材。”我言简意赅。
自从皇帝那天发话,晚晴轩的份例就提上来了,理论上,我可以领到和普通妃嫔一样的食材。
“可是主子,这些事儿不都是底下的小太监去做的吗?您……您亲自去,不合规矩啊。”小桃快哭了。
我当然知道不合规矩。
可我派去的小太监,连续两天,领回来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蔫了的青菜,不新鲜的边角肉,还有一条肚子都泛白的死鱼。
我今天要是再不去亲自会会他们,裴昭就得跟着我一起吃土了。
“少废话,跟上。”
我换了身还算体面的衣服,带着小桃,雄赳赳气昂昂地杀到了尚膳监的后院。
这里是分发食材的地方,一股鱼腥味、馊味、烂菜叶子味混杂在一起,熏得人头晕。
管事的是个姓刘的太监,四十来岁,长得白白胖胖,看见我,皮笑肉不笑地迎了上来。
“哎哟,是哪阵风把林主子给吹来了?您有什么吩咐,打发人来说一声就是了,怎么还劳您大驾亲自跑一趟?”
他嘴上客气,那双小眼睛里却全是轻慢。
我知道,他看不起我这个无权无势,又突然被抬起来的贵人。
我也懒得跟他绕圈子。
“刘公公,我来给三皇子领些食材。”我开门见山。
“应当的,应当的。”刘公公满脸堆笑,一挥手,旁边一个小太监立马端过来一个托盘。
我低头一看,火气差点没压住。
托盘里,又是几颗蔫头耷脑的青菜,和一块肥得流油的五花肉。
又是这些。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点。
“刘公公,三皇子正在长身体,我想给他炖点鱼汤,或者鸡汤补补。”
刘公公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换上一副为难的表情。
“林主子,您这就让奴才为难了。您知道的,宫里份例都是有定数的,这鱼啊、鸡啊,都是精贵东西,得先紧着皇上、皇后娘娘和几位娘娘那边。您这儿……实在是没有多余的了。”
放屁。
当我入宫十年是白待的吗?
尚膳监克扣份例,拿去倒卖或者自己中饱私囊,是公开的秘密。
只是没人敢捅破而已。
“没有?”我冷笑一声,指着不远处一个大木盆里游来游去的几条活蹦乱跳的鲈鱼,“那是什么?”
刘公公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林主子,那是预备着给贤妃娘娘送去的。您也知道,贤妃娘娘协理六宫,身子金贵,饮食上可不能有半点马虎。”
他把“贤妃”两个字,咬得特别重。
这是在拿贤妃压我。
他笃定我不敢得罪贤妃。
要是以前,我肯定就怂了。
可现在,我一想到裴昭那张没有血色的小脸,那股无名火就怎么也压不住。
“贤妃娘娘身子金贵,三皇子就不是龙子龙孙了?”
我的声音不大,但院子里瞬间就安静了。
所有干活的宫女太监,全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偷偷朝这边看。
刘公公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他没想到,我敢这么顶他。
“林主子,您这是什么意思?您是在质疑奴才办事不公?”
“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我盯着他,“三皇子奉皇命由我抚养,他的饮食,我必须负责。今天,这鱼,我要定了。”
“你!”刘公公气得浑身发抖。
“刘公公,您别忘了,我再不受宠,也是皇上亲封的贵人。苛待皇子,这罪名,不知道您担不担得起?”
我豁出去了。
今天不把这口气争回来,以后我就别想在这宫里拿到一根新鲜的葱。
刘公公的脸色变了又变,青一阵白一阵。
他死死地瞪着我,眼神里全是怨毒。
周围的议论声,也开始大了起来。
“这林贵人,胆子也太大了,竟然敢跟刘胖子叫板。”
“她不是一向很怂的吗?今天吃错药了?”
“你懂什么,人家现在是三皇子的养母,身份不一样了。这是在立威呢!”
“立威?我看着像夺权。这尚膳监的油水多大啊,她这是想插一手分杯羹吧?”
这些话,一字不落地飘进我耳朵里。
我心里发慌,手心全是冷汗。
我只是想给孩子要条鱼,怎么就成了夺权了?
就在我们僵持不下的时候,一个清脆的声音,突然从不远处传来。
“哟,好热闹啊。”
我回头一看,心凉了半截。
是贤妃身边最得宠的大宫女,锦心。
她身后还跟着几个太监,显然是来取那几条鱼的。
刘公公一看见她,就像看见了救星,立马换上一副谄媚的嘴脸迎了上去。
“锦心姑娘,您怎么亲自来了?”
锦心看都没看他,目光直接落在我身上,嘴角带着一丝嘲讽。
“听说,林主子看上我们娘娘的鱼了?”
我头皮发麻。
完了。
这下是真完了。
我正想着怎么找个台阶下,就听见锦心慢悠悠地说。
“既然林主子这么喜欢,那我们娘娘也不能夺人所好。刘公公,把那条最大的,给林主子包起来吧。”
我愣住了。
贤妃会这么好心?
刘公公也愣住了,但还是赶紧命人去捞鱼。
锦心走到我面前,压低了声音,用只有我能听见的声音说。
“林主子,这鱼你拿了。只是,东西可不能乱吃。吃坏了肚子是小,要是连累了三皇子……那可就是你的罪过了。”
我浑身一僵。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她是在告诉我,这鱼,有问题。
我看着那条被包起来,活蹦乱跳的大鲈鱼,只觉得手里捧着的不是鱼,而是一个烫手的山芋。
我几乎是逃一样地,回了晚晴轩。
一进院子,我就把鱼扔在了地上。
小桃吓得脸都白了:“主子,您……您真的把鱼要回来了?您跟贤妃娘娘的人……”
“别说了。”我心烦意乱。
我能感觉到,从尚膳监回来这一路上,无数道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我背后。
我完了。
我彻底把贤妃得罪了。
我把整个尚膳监也得罪了。
我靠在门框上,只觉得天旋地转。
我到底在干什么啊?
我只想安安稳稳地混到死,为什么就这么难?
就在这时,西厢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裴昭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看了一眼地上还在扑腾的鱼,然后抬起头,看向我。
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情绪很复杂。
我看不懂。
我以为他会问我发生了什么。
可他什么都没问。
他只是走过来,弯下腰,捡起那条鱼,放进了水盆里。
然后,他看着我,轻轻地说了一句。
“谢谢。”
我的心,又被撞了一下。
晚上,我正在厨房里,对着那条鱼发愁。
吃,还是不吃?
这是个要命的问题。
就在我纠结的时候,院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
“皇上驾到——”
我手里的菜刀,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他怎么又来了?
我慌慌张张地跑出去接驾,只见裴容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身后跟着的太监,抬着好几个大食盒。
“听说你今天,在尚膳监受了委屈?”
裴容看着我,眼神深邃。
我吓得腿都软了,赶紧跪下:“臣妾不敢……”
“行了。”他摆摆手,示意太监打开食盒。
食盒一开,满院子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东海空运来的大黄鱼,关外进贡的鹿筋,南海的鲍鱼,还有各种我见都没见过的新鲜蔬菜水果。
“这些,赏你了。”裴容淡淡地说,“以后,晚晴轩的食材,直接从朕的私库里出。别再去尚膳监,看那些奴才的脸色了。”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
他……这是在给我撑腰?
我看着他,他也在看着我。
那眼神,带着一丝我看不懂的赞许。
仿佛在说,你做得很好。
我突然就懂了。
他知道了。
他知道我今天跟尚-监的人起了冲突。
在他眼里,我这不是为了争一口吃的。
这是在向他递投名状。
这是在用这种最激烈的方式,向他表明,我要与后宫那些旧势力划清界限。
我这是在,夺权。
而他,竟然同意了。
他不仅同意了,还用这种方式,昭告了整个后宫。
林素言,是我的人。
我看着满院子的珍馐美味,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这不是赏赐。
这是捧杀。
他亲手,把我推到了所有人的对立面。
我的咸鱼生活,彻底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