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污秽的泥浆漫过林衍的膝盖，刺骨的寒意顺着破碎的经脉向上蔓延，却远不及心口那片空洞的万分之一。他跪在污浊的泥沼里，左手死死攥着那只从泥泞中伸出的、属于苏清雪的、白骨嶙峋的手臂。触感僵硬、冰冷，带着死亡特有的沉寂。那枚被血污、泥浆和伪天道气息反复浸透腐蚀的褪色剑穗，粗糙的丝线硌着他的掌心，如同一个残酷的烙印，提醒着他刚刚亲手斩断的、血淋淋的过往。
左眼中残留的灼热感尚未完全消退，那玄奥繁复的龟背纹路虚影一闪而逝带来的奇异明悟，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在混乱的心湖中激起一圈微不足道的涟漪，便迅速沉没。更多的，是龟甲彻底化为齑粉、融入他体内所带来的沉重感——一个守护他无数次的古老存在，为了斩断他与苏清雪之间这孽缘般的因果，燃尽了自己。代价……太大了。
“清雪……”一声破碎的哽咽卡在喉咙里，最终只化作无声的颤抖。他看着她被污浊黑泥缓缓吞噬的残躯，看着那张定格着无尽悔恨与血泪、最终归于死寂的脸庞被泥浆覆盖。因果了断了吗？为何心头的空洞，反而越来越大，灌满了冰冷刺骨的寒风？
“呃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饱含着惊怒、疯狂与难以置信的咆哮，如同受伤濒死的凶兽，猛地撕裂了迷雾鬼沼死寂的空气！这咆哮来自侧后方，蕴含着滔天的恨意和几乎要焚毁一切的暴怒！
林衍被这突如其来的怒吼震得心神一颤，猛地从沉沦的泥沼中抬头望去。
只见数十丈外，那片被玄微子以精妙道法短暂禁锢的区域边缘，一道身影如同发狂的疯魔，剧烈地挣扎着！正是周厉！
玄微子布下的道纹囚笼此刻光芒剧烈闪烁，明灭不定，如同风中残烛。囚笼内，周厉披头散发，双目赤红欲滴血，脸上再无半分往日的阴沉算计，只剩下歇斯底里的癫狂。他死死盯着林衍所在的方向，盯着那片正在吞噬苏清雪残骸的泥沼，瞳孔中燃烧着毁灭一切的火焰！
“苏清雪！废物！废物！！！”他嘶声咆哮，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变形，“伪天道的力量！本座苦心孤诣为你寻来的力量！竟被一个废物……竟被这蝼蚁毁掉了！！！”
他的视线猛地钉在跪在泥泞中的林衍身上，那目光中的怨毒和杀意，几乎凝成实质的刀锋！“林衍！小畜生！我要你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不好！” 林衍心头警兆狂鸣！周厉的疯狂远超预期！他下意识地想握紧惊蛰剑，却发现右臂传来钻心刺骨的剧痛，如同被无数烧红的钢针反复穿刺，经脉寸断，骨骼碎裂，根本无法使力！丹田更是空荡如被彻底掏空，一丝灵力也提不起来！前所未有的虚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
“林施主！” 一声带着急切与金刚怒意的低喝从另一侧传来。了尘大师的身影瞬间出现在林衍身侧。老僧此刻亦是僧袍染血，脸色苍白，显然之前辅助拦截周厉也耗损极大。但他浑浊的双目中精光湛然，一只枯瘦但沉稳有力的手猛地按在林衍肩头，一股精纯温和、带着安抚心神的佛力渡入林衍体内，强行压制他翻腾的气血和撕裂的伤痛。
“快走！此地不可久留！” 了尘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目光凝重地望向周厉的方向，“那魔头要拼命了！”
仿佛为了印证了尘的话，被困在道纹囚笼中的周厉，脸上骤然浮现出一种极端疯狂、玉石俱焚的狞笑！
“想走？！晚了！都给本座留下！祭品！！” 他猛地仰天发出一声非人的尖啸，啸声中充满了某种献祭般的邪恶意味！
嗤啦——！
周厉竟毫不犹豫地伸出左手，五指并拢如刀，狠狠地插进了自己的胸膛！滚烫的心头精血如同喷泉般狂飙而出！
诡异的是，那喷溅的鲜血并未落地，而是在空中瞬间燃烧起来，化作一种粘稠、污秽、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暗红色血焰！血焰疯狂扭曲，在空中急速勾勒出一个极其复杂、充满亵渎与召唤意味的巨大符文！符文的核心，是一枚倒悬的、滴着污血的诡异眼眸虚影！
“以吾心血为祭！以吾魂灵为引！巡天诸卫！听吾号令！降临——！！！”
周厉的咆哮如同来自九幽的魔咒，伴随着那巨大血色符文的成型，一股难以言喻的、沟通遥远虚空的邪恶波动猛地扩散开来！
轰！轰！轰！
迷雾鬼沼上空，那层厚重得如同裹尸布的灰雾，毫无征兆地被数股沛然莫御的恐怖力量硬生生撕裂！三道巨大的空间裂缝如同狰狞的伤疤，骤然出现在天穹之上！
裂缝之中，并非虚无，而是透射出冰冷、威严、带着金属质感的森然光芒！三道模糊却散发着恐怖威压的身影，如同神只临尘，缓缓从裂缝中踏出！
为首一人，身披暗金色流云纹战甲，覆盖全身，只露出一双冰冷如万载玄冰的眼眸，毫无感情地扫视着下方污浊的沼泽。他手中并未持拿武器，但那自然垂落的手掌周围，空间都呈现出细微的、持续的扭曲塌陷感，仿佛他自身就是一件足以碾碎星辰的大杀器！其气息深不可测，如同浩瀚星海，仅仅是目光扫过，林衍便感觉心脏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住，几乎窒息！这绝对是超越化神期、达到更高层次的恐怖存在！
紧随其后的两人，身着银白色制式战甲，气息稍逊，但也如同两座移动的冰山，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化神巅峰威压！他们目光锐利如鹰隼，瞬间锁定了下方泥沼中跪着的林衍和护在他身旁的了尘！
巡天阁！真正的巡天阁强者降临了！而且一次就是三位！其中一位的气息，让林衍瞬间想起了在古遗迹中感受到的那一丝来自更高位面的威压！这绝非他们现在能够抗衡的存在！
“大人！目标在此！还有那秃驴！他们知晓核心枢纽坐标！速速拿下！死活不论！” 周厉指着林衍和了尘，如同最忠心的猎犬，发出尖利的嘶吼。他胸膛的伤口还在汩汩冒着血泡，脸上却带着病态的狂热和献媚。
那暗金战甲的巡天使者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落在林衍身上。没有言语，但一股足以冻结灵魂的恐怖威压如同无形的山岳，轰然压下！
噗！
林衍和了尘同时如遭重击，身体剧震，齐齐喷出一口鲜血！林衍更是感觉全身骨骼都在呻吟，若非了尘渡入的那股佛力苦苦支撑，只怕当场就要被这威压碾成肉泥！
“走！” 了尘大师猛地一声暴喝，如同狮子怒吼！他周身佛光大盛，一串晶莹剔透的佛珠瞬间飞出，在两人头顶急速旋转，洒下一片柔和却坚韧的金色光幕，勉强抵御住那恐怖威压的侵袭。他一把抓住林衍的后襟，就要施展佛门遁术强行离开！
“哼！蝼蚁也想逃？” 银甲巡卫之一发出冰冷的嗤笑，只是随意地抬手，朝着两人遁走的方向凌空一指！
嗡——！
一道凝练到极致、蕴含着毁灭性湮灭波动的银白色光束，如同划破黑暗的死亡之矛，瞬间洞穿了空间，无视了了尘布下的佛光屏障，直射林衍后心！速度快到超越了思维的极限！林衍甚至能感觉到背后那刺骨的、洞穿一切的死亡锋芒！
“不——！” 了尘目眦欲裂，想要回身抵挡，却已来不及！
就在这千钧一发、林衍即将被那道毁灭光束洞穿的刹那！
一道苍老却无比决绝的身影，如同瞬移般，挡在了那道死亡光束与林衍之间！
是玄微子！
老道不知何时已挣脱了周厉道纹囚笼的束缚（或许是周厉召唤巡天使者时力量分散导致囚笼松动），他浑身浴血，道袍破碎，气息紊乱，显然之前的禁锢和对抗也让他付出了巨大代价。但此刻，他那双苍老浑浊的眼中，却燃烧着一种林衍从未见过的、足以焚尽天地的决绝光芒！
“孽障！休伤我道门种子！” 玄微子须发戟张，发出一声震动四野的怒啸！面对那足以将他彻底湮灭的银白光束，他竟不闪不避！
更令人震惊的是，他猛地抬手，狠狠一掌拍在了自己的丹田气海之上！
噗——！
一声沉闷的爆响！玄微子身体剧烈一震，脸上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变得如同金纸！但与此同时，一股无法形容的、浩瀚如汪洋大海、却又带着玉石俱焚般惨烈气息的磅礴能量，猛地从他体内爆发出来！
那是……元婴本源之力！他在自碎元婴！
“玄清归墟引！万法……同寂！！！”
玄微子的声音变得无比宏大，如同天鼓擂动，每一个字都引动着天地灵气的疯狂暴动！他碎裂元婴释放出的恐怖本源之力，混合着他毕生修行的精纯道元，瞬间化作无数玄奥繁复到极致的古老青色符文！这些符文如同活物般急速旋转、交织、膨胀！
轰隆隆——！！！
以玄微子为中心，一个无法形容其规模的、由纯粹毁灭性能量构成的青色风暴漩涡，瞬间形成！这漩涡疯狂地扩张、旋转，所过之处，空间如同脆弱的琉璃般寸寸崩碎、塌陷！沼泽的泥浆被瞬间蒸发殆尽，露出下方深不见底的黑色岩层，岩层又在风暴中化为齑粉！那弥漫的灰雾如同遇到了克星，被瞬间撕扯、吞噬、湮灭！连光线都被这恐怖的漩涡扭曲、吞噬，周围陷入一片毁灭的混沌！
那道射向林衍的银白色光束，首当其冲，如同泥牛入海，瞬间被狂暴的青色风暴漩涡吞噬、绞碎，连一丝涟漪都未能激起！
“什么？！” 那名出手的银甲巡卫发出一声惊怒交加的厉喝！
“老疯子！” 周厉更是吓得魂飞魄散，疯狂地向后飞退！
就连那一直冷漠如冰的暗金战甲巡天使者，冰冷的眼眸中也首次闪过一丝凝重！他低喝一声：“退！” 周身暗金光芒大盛，瞬间在身前布下层层叠叠的菱形光盾！另外两名银甲巡卫也骇然色变，全力激发战甲防御，急速后退！
但风暴漩涡扩张的速度太快了！如同宇宙初开的毁灭潮汐，瞬间就将周厉、三名巡天阁强者，以及他们刚刚踏出的空间裂缝，全部卷入其中！
风暴内部，是能量最狂暴、最混乱的湮灭核心！无数玄奥的青色符文如同最锋利的刀片，切割、分解着一切物质与能量！周厉的护体魔气如同纸糊般破碎，发出凄厉绝望的惨嚎，身体在风暴中如同破麻袋般被撕扯、扭曲！那两名银甲巡卫的防御光盾剧烈闪烁、破碎，坚固的战甲上瞬间布满裂痕，鲜血狂喷，只能苦苦支撑！那暗金战甲的巡天使者虽强，布下的光盾也在风暴的疯狂冲击下剧烈波动、变形，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将他死死钉在原地，一时竟无法脱身！
风暴外围，毁灭的余波如同亿万把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了尘撑起的佛珠光幕上！
砰！砰！砰！
光幕剧烈闪烁，了尘脸色瞬间煞白，嘴角再次溢出鲜血，那串护体佛珠更是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珠体上瞬间布满了细密的裂纹！
“走——！！！”
就在这天地色变、万物同悲的毁灭风暴核心，一道微弱却无比清晰、带着无尽决绝与最后嘱托的神念，如同穿越了时空的阻隔，狠狠地撞入了林衍和了尘的识海深处！
是玄微子的声音！充满了燃烧生命的炽热，和一种了却尘缘的释然！
“林小友…前路…珍重！证道…有望！！！”
“走！！！”
最后一声“走”字，如同惊雷炸响，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志，驱散了林衍心中最后一丝犹豫和悲恸！
“前辈——！！！” 林衍发出一声泣血的嘶吼，双目赤红，泪水混合着血水滚落。他死死盯着风暴中心那片狂暴的混沌，仿佛要穿透那毁灭的能量，看到那个燃烧了自己、为他们劈开生路的身影！玄微子最后的神念，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灵魂深处——“证道有望”！这不仅仅是嘱托，更是以生命为代价点燃的信念之火！
“阿弥陀佛！” 了尘大师亦是老泪纵横，悲怆的佛号带着金刚怒意。他深知此刻不是悲痛之时，玄微子以生命为他们争取的每一息都弥足珍贵！他猛地一咬舌尖，喷出一口蕴含着精纯佛力的金血，尽数洒在那串布满裂纹的佛珠之上！
嗡——！
佛珠爆发出最后的璀璨金光，暂时稳定了光幕。了尘一把抓住林衍的手臂，枯瘦的手指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声音嘶哑却无比坚定：“林施主！随老衲走！”
借着玄微子燃烧元婴本源制造的、足以暂时困住巡天使者的毁灭风暴的掩护，借着风暴边缘那狂暴能量对空间感知的强烈干扰，了尘全力催动佛门秘传的“咫尺天涯”遁法！
金光一闪！
林衍只觉一股巨大的拉扯力传来，眼前景象瞬间模糊、扭曲，化作一片流光溢彩的通道。耳边是风暴毁灭一切的恐怖轰鸣，是周厉和巡天卫隐约传来的惊怒咆哮，但更多的，是玄微子那最后的神念在他识海中激荡的回响。
在身形彻底被佛光吞没、遁入鬼沼深处未知黑暗的前一刹那，林衍猛地回头！
透过狂暴肆虐的青色风暴边缘的缝隙，他看到了风暴核心那一点最刺目的光——那是玄微子彻底燃烧自我所化的、如同超新星爆发般的最后辉煌！在那片辉煌的边缘，一片染血的、绣着太极八卦图案的玄青色道袍碎片，被毁灭性的能量洪流撕扯着，如同折翼的玄鸟，在风暴中无助地飘飞、翻滚，最终被狂暴的混沌彻底吞噬、湮灭，化为虚无……
最后一点属于玄微子的痕迹，彻底消散在了这片他守护了一生、也最终埋葬了他的迷雾鬼沼之中。
“前辈——！！！” 林衍的嘶吼被狂暴的空间乱流彻底淹没。
眼前彻底陷入一片黑暗与混乱的流光。冰冷、潮湿、带着浓烈腐败气息的空气瞬间包裹了他。他们脱离了风暴的核心范围，遁入了鬼沼更深、更险恶的未知区域。
噗通！
两人重重地摔落在冰冷坚硬的岩石上，脱离了佛光庇护，周围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浓稠黑暗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远处风暴毁灭的沉闷轰鸣隐隐传来，如同这片死亡沼泽的哀悼。
林衍挣扎着想要坐起，右臂的剧痛和身体的空虚让他一阵眩晕。他摊开一直紧握的左手。
掌心，是冰冷的、属于苏清雪的碎裂白骨。
白骨上，系着那枚肮脏、褪色、却再也无法被泥沼吞噬的剑穗。
还有……几滴尚未完全凝固的、他自己的、滚烫的泪与血，滴落在冰冷的白骨和粗糙的剑穗上。
而在白骨与剑穗之间，不知何时，竟沾染上了一小片极其微小的、带着一丝温热余烬的……灰色粉末。
那是玄微子道袍彻底湮灭时，被空间乱流意外卷入、最终落在林衍掌心的一缕残灰。微弱得几乎看不见，却带着一丝属于老道士的、最后的气息。
左手冰冷，是苏清雪的死亡与终结。
掌心微温，是玄微子的牺牲与余烬。
右臂剧痛，是他自己破碎的躯壳和前路未卜的伤痕。
林衍死死攥紧了左手，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更尖锐的痛楚。苏清雪的骨，玄微子的灰，他自身的血泪，冰冷与温热，死亡与牺牲，终结与开始……所有的一切，都在这紧握的拳头里，沉重得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抬起头，望向这片无边无际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明的鬼沼深处黑暗，赤红的眼中，泪水已干涸，只剩下一种被血与火淬炼过的、冰冷而坚硬的决绝。
前路珍重？
证道有望？
他咬着牙，齿缝间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一个字一个字，如同从碎裂的心肺中艰难地挤出：
“我……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