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西，漕帮总舵。
巨大的仓房深处弥漫着陈年谷物、桐油与汗水的混合气息，与户部官仓的肃穆截然不同，这里充斥着江湖草莽的粗粝与隐秘。烛火昏暗，映照着几张阴沉的脸庞。主位上坐着的并非帮主，而是一个穿着绸衫、指戴硕大翡翠扳指的中年男子，正是江南米市巨贾，金万通。下首坐着的，赫然是仓场司一名姓赵的副使，此刻他官袍内衬已被冷汗浸透，眼神躲闪。
“金…金爷…夏原吉那条老狗，跟疯了一样！”赵副使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拿着东宫手令，带着锦衣卫，把七处霉变大仓围得铁桶一般！所有仓吏、通风口值守、近三日出入记录…翻了个底朝天！尤其是通风口外…掘地三尺地查啊！这…这要是被他们发现…”
“发现什么？”金万通慢条斯理地呷了口茶，眼神却如毒蛇般冰冷，“发现通风口外那几袋子‘香灰’？放心，早被运河的浪头冲得干干净净了。赵大人，您可是按‘规程’，亲自下的令，让下面人按时开启通风的，何错之有？”
“可…可那霉变…”赵副使面无人色，“太邪门了！太快了！连垫仓的新木板都长了白毛！夏原吉不是傻子，格物院那帮人更有妖镜！他们…他们会不会…”
“会不会查到‘引子’？”金万通嘴角勾起一丝阴冷的弧度，从怀中掏出一个用油纸包裹的严实小包，轻轻放在桌上。打开油纸，里面是几粒看似寻常、却比普通米粒略大、颜色更暗沉、表面似乎有一层极薄油脂的“米”。
“此物，名曰‘腐粮引’。”金万通的声音如同耳语，却带着致命的诱惑，“乃是岭南深山里一种奇树的果实，研磨成粉，混入新米之中，无色无味，肉眼难辨。然此物遇潮气，则如活物，能吸周边水汽，自生微热！更妙者，其本身便是上佳的霉床！一粒‘腐粮引’，置于粮堆深处，只需三五日，周遭数斗新粮，必生霉变！其速之疾，其势之猛，绝非寻常仓储霉变可比！通风？通风只会让这‘引子’吸饱湿气，发得更快！”
赵副使看着那几粒其貌不扬的“米”，如同看着毒蛇的信子，浑身发冷：“这…这…”
“苏松常镇七仓新粮入库时，”金万通的声音带着掌控一切的得意，“我的人，早已买通关键的‘斗级’（量粮小吏）。每过百石新粮，便悄然混入一合（十分之一升）此‘引’！均匀撒入，神不知鬼不觉！通风一开，‘引子’吸湿生热，霉变自粮心深处爆发，数日蔓延数廪，顺理成章！格物院的新法？哼，不过是给这‘霉魔’添了把风，加了把火罢了！”
他将小包重新包好，推到赵副使面前：“赵大人，管好你的嘴，管好你的人。夏原吉掘地三尺，也只能挖到些灰霉孢子！至于这‘腐粮引’…嘿嘿，产自蛮荒烟瘴之地，非江南人士所能识！格物院的妖镜再厉害，还能照出岭南深山里的树不成？粮仓霉变，已成定局！流言已起，米价已飞！这盆污水，格物院…接定了！”
格物院“霉室”。
鲸油无影灯的光芒冰冷地投射在条案上。王徵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显微镜下的一片载玻片。玻片上，是从霉变粮堆核心刮取的、混杂着霉丝和粮粒碎屑的粉末。他已经反复观察了数个时辰，试图从这微观地狱中找出那“人为纵霉”的确凿证据——比如异常密集的特定菌种孢子。
然而，镜下景象虽然触目惊心——灰绿、黄褐、暗红、甚至黑色的霉丝孢子交织缠绕，形态各异，如同混乱的微型丛林——却并未发现如通风口外那般特征极其明显的“青霉帅”孢子集中爆发的区域。所有霉种分布似乎…杂乱无章？这与他最初的推断相悖！
“难道…通风口外的‘青霉帅’只是巧合？或者…被清理得太干净？”王徵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一股巨大的挫败感涌上心头。夏原吉那边同样进展缓慢，抓了几个通风值守，却都是些一问三不知的底层小吏，线索如同断在迷雾中。
“王学正！”李时珍的声音带着一丝异样传来。他并未看显微镜，而是拿着一柄特制的银质小刮刀，极其小心地刮取着几粒看似霉变稍轻、却异常干瘪发黑的粮粒表皮。刮下的粉末并非直接上镜，而是置于一个盛有清水的白瓷碟中，轻轻搅动。
“您看！”李时珍指着碟中水面。只见一些极其细微的、颜色深暗、比普通粮屑略重的颗粒，在搅动的水中并未悬浮，而是迅速沉底！而普通粮屑和霉丝则大多漂浮或悬浮。
“此物…不类粮！”李时珍眼中精光一闪！他立刻用银质细针，极其小心地从沉底物中挑出几粒最完整的暗沉颗粒，置于一张干净的载玻片上，凑近另一台显微镜。
王徵也连忙凑过去。当视野清晰，两人同时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那暗沉颗粒在镜下被放大，呈现出一种极其怪异的形态！它并非规则的米粒形状，而是如同扭曲的卵石，表面布满细密的孔洞和一层极薄的、反光的油膜状物！其内部结构也与谷物淀粉截然不同，呈现蜂窝状！
“此…此非米！”王徵的声音带着巨大的震撼和一丝明悟，“此物…似曾相识！像…像是古籍所载岭南‘石粟’之实！此物性极阴湿，遇水则胀，更能吸聚周遭水汽，自生微热！常被山民用作引火之物，然若混入粮中…便是引霉招腐的绝佳‘引子’！”
“腐粮引！”李时珍脱口而出，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芒！他终于明白了为何霉变如此猛烈、如此深入粮心！为何通风口外发现的“青霉帅”更像是障眼法！真正的杀招，是这些被均匀混入新粮深处、遇湿生热、自带霉床的“石粟”之实！
“快！分头查验所有霉变粮样！尤其是霉心深处未被菌丝完全覆盖的干瘪粮粒！看是否藏有此‘腐粮引’！”王徵激动得声音都在颤抖。
显微镜的灯光彻夜未熄。一份份取自不同仓廪、不同霉变区域的粮样被反复筛选、镜下查验。结果令人震惊！在七处霉变大仓的霉变核心粮样中，都或多或少地发现了这种形态怪异的“腐粮引”！尤其在未被霉丝完全覆盖的干瘪粮粒中，其比例更高！
“人为！绝对是人为！”化学所主事拿着对比图谱，声音嘶哑而愤怒，“此‘石粟’非江南所产！必是有人刻意采购，精心混入新粮！通风新法非但无过，反而因其对流，加速了‘腐粮引’吸湿生热的过程，使霉变爆发得更快更猛！此乃…嫁祸！绝户之计！”
铁证如山！这微观世界中的怪异颗粒，便是刺破所有迷雾、指向幕后黑手的毒匕！
金陵，奉天殿。
早朝的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户部尚书夏原吉手捧奏疏，立于殿中，声音沉痛却带着雷霆般的愤怒：
“启奏陛下！经格物院穷究镜下，反复验看，苏松常镇七仓霉变之祸，根源已明！非关格物院通风新法，实乃奸人蓄意投毒，以岭南‘石粟’之实，制成‘腐粮引’，大量混入新收秋粮之中！此物遇湿生热，自带霉床，置于粮堆深处，数日便可引动猛烈霉变！通风之法，反加速其害！此乃祸国殃民、动摇国本之滔天大罪！”
他猛地展开一幅巨大的挂图，上面以工笔细描，清晰地对比了正常米粒与“腐粮引”在显微镜下的巨大形态差异！更附有“腐粮引”吸湿生热、引霉过程的图示！
“此镜下铁证，凿凿分明！格物院已封存所有含‘引’粮样！更于仓场司副使赵文远府邸密室，搜出未及销毁之岭南‘石粟’及采购账册！赵文远已供认不讳，受江南米商巨贾金万通重金贿赂，买通量粮斗级，将‘腐粮引’混入新粮！意图嫁祸格物新法，制造粮荒，哄抬米价，牟取暴利！更兼散布流言，煽动民乱！其心可诛！其罪当灭九族！”
夏原吉的声音如同惊雷，在宏伟的殿堂中炸响！挂图上那微观的“腐粮引”形态，如同最冰冷的嘲讽，刺向所有曾暗中幸灾乐祸或推波助澜的目光！
朱棣高踞龙椅，玄色龙袍下蕴藏着焚天的怒意。右眼深处，那沉淀的火焰彻底化为毁灭的寒冰。他缓缓扫过殿下鸦雀无声的群臣，目光最终定格在脸色惨白、几欲晕厥的几位与江南旧族、粮商关系密切的官员身上。
“赵文远、金万通等一干逆贼，即刻凌迟！诛九族！家产抄没，悉数充入常平仓，平价粜卖，以安民心！凡涉事仓吏、斗级，尽诛！凡江南哄抬米价、散布流言之奸商，着锦衣卫、东厂，按名册缉拿！家产充公，米铺查封，平价粜粮！敢有阻挠者，杀无赦！”
旨意如同九幽寒风，带着浓烈的血腥气！一场比清洗吕震党羽更酷烈、更彻底的肃杀风暴，瞬间席卷了帝国的仓廪与米市！
“至于格物院…”朱棣的目光转向朱高炽，那焚天的怒意稍稍收敛，化为深沉的期许。
朱高炽小小的身影站起，走到殿中，清澈的目光扫过那幅巨大的“腐粮引”镜下挂图，声音平静而有力：
“父皇，格物之眼，洞幽烛微，既照疫虫，亦照‘粮蠹’！此‘腐粮引’之祸，非新法之过，乃腐蠹之毒！新法既蒙不白之冤，当以‘实’理自证于天下！”
他转身，对着殿门方向，声音清越威严：“传旨！于户部太仓前，设‘格物自证台’！取霉变含‘引’之粮，取同批次未霉之粮，取通风新法仓廪与旧法仓廪之粮！当众以显微定真镜观之！更取‘腐粮引’实物，当众演示其吸湿生热、引霉之效！凡京师百姓，皆可观瞻！孤要这满城黎庶，亲眼看看，何为‘腐粮引’！何为格物之真！何为…人心之蠹！”
户部太仓前，人山人海，人头攒动。
一座高台临时搭起。高台上，数台显微定真镜一字排开，镜筒对准特制的、可多人同时观看的大型投影屏（利用透镜组和强光源，将显微镜下影像放大投射于白布，格物院光学所新制）。台下，堆积着从霉变仓廪运来的、散发着恶臭的霉变粮袋，以及从查封奸商米铺拉来的、堆积如山的平价米袋。
夏原吉、王徵、李时珍、吴有田等格物院核心人物肃立台上。朱高炽端坐于主位，小小的身影在万民注视下，却散发着沉稳如山的威严。
“开镜！示真！”朱高炽一声令下。
第一台显微镜对准了霉变粮粒刮取的粉末。投影白布上，瞬间显现出那令人头皮发麻的霉丝孢子地狱！灰绿、黄褐、暗红…交织缠绕，疯狂滋生的景象，引起台下一片巨大的惊呼和倒吸冷气声！
“此乃霉魔之巢！非天灾，乃人祸！”王徵的声音通过铜喇叭，清晰传遍全场。他随即切换样本，白布上出现了那形态怪异、布满孔洞和油膜的“腐粮引”特写！
“诸位请看！此物便是‘腐粮引’！岭南石粟之实！镜下观之，与吾等食粮，天壤之别！”
紧接着，演示开始！取少量干燥的“腐粮引”粉末置于白瓷碟中，滴入清水。投影镜下，清晰可见那粉末如同活物般迅速吸水膨胀！更用格物院特制的、极其灵敏的微型“温湿计”探针插入其中，旁边琉璃管内的染色液柱竟缓缓上升，显示温度在微升！
“此物遇水则胀，更能吸聚水汽，自生微热！置于粮堆深处，如同埋下无数火种！”
最后，是最震撼的对比！取两份同批次、同样保存条件的新粮样本。一份中均匀混入微量“腐粮引”粉末，一份纯净。置于模拟仓廪温湿环境的特制琉璃箱中。仅仅半日！投影镜下，混入“腐粮引”的粮样深处，已开始滋生细微的霉点！而纯净粮样，依旧光洁！
“通风新法何辜？！”李时珍的声音带着悲愤，“若无此‘引’，通风可防霉！有此‘引’，通风反成助燃之风！此乃奸人毒计，嫁祸格物，祸国殃民！”
真相，以最直观、最震撼的方式，血淋淋地摊开在满城百姓面前！显微镜下那怪异的“腐粮引”，那吸湿生热的诡异景象，那对比鲜明的霉变过程…所有流言，所有污蔑，在这“实”理的强光照射下，如同冰雪般消融！
“格物院万岁！”
“太子殿下明察！”
“杀光奸商！杀光贪官！”
台下，短暂的死寂后，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怒吼和欢呼！曾被“霉魔”、“格物引祸”流言蛊惑的百姓，此刻眼中充满了被欺骗的愤怒和对格物院的巨大感激！那曾经被奸商抬至天价的米袋，此刻在百姓眼中，便是格物院为他们夺回的命！
朱高炽站起身，走到高台边缘。清澈的目光扫过台下汹涌的、激愤而充满希望的人潮，扫过远处被查封的奸商米铺，扫过那堆积如山的平价米袋。
“格物之眼，照妖破妄！”太子的声音穿透云霄，带着一种定鼎乾坤的力量，“此光之下，疫虫无所遁形！腐粮引亦无所遁形！人心之蠹…更将无所遁形！朝廷有夏尚书雷霆执法，有格物院求真证道！凡祸国蠹虫，必焚尽而后快！凡黎民生计，必护之如赤子！望我大明百姓，擦亮双眼，明辨是非！勿信妖言，勿惧奸邪！此光不灭，正道永存！”
声浪如潮，席卷金陵。仓廪自证，以“实”理为刃，不仅洗刷了格物院的污名，更在万民心中，铸下了一道名为“格物求真”的不可撼动的信念基石！然而，高台之上，朱高炽清澈的眼底，映着台下汹涌的人潮，也映着更深的远方。腐粮引出自岭南，金万通不过前台走狗，那能弄到罕见“石粟”，能精准布局七仓，能将格物院自身培育的“青霉帅”用作障眼法的手…究竟隐藏在江南烟雨深处，哪座深宅大院？焚尽仓廪之蠹，那盘踞于帝国膏肓之中的腐蠹之根，又深植于何方沃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