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华殿内,地龙烧得有些过热,空气燥得让人喉咙发干。
崇祯坐在御座上,目光扫过底下黑压压跪成一片的朱紫公卿。这是他登基以来,第一次感受到如此强烈的孤立感。
满朝文武,不管是东林君子还是其他派系,此刻竟然空前团结,矛头直指那一小撮刚派出去没几天的监军太监。
导火索是太监王坤的一封奏疏。
一个阉人,竟然弹劾新科状元陈于泰盗窃科名,更是直指主考官、当朝首辅周延儒舞弊。这在文官们看来,简直是天塌了。太监敢咬首辅,这还了得?若是开了这个头,魏忠贤的时代岂不是要卷土重来?
“说吧。”崇祯的声音有些沙哑,听不出喜怒,“朕听闻你们群情激愤,连着上了几十道折子。今日都在这儿,当面说。”
吏部尚书李长庚率先出列,跪得笔直:“皇上,高皇帝祖训,内臣不得干预政事。昔日皇上初登大宝,尽撤内臣,天下称颂,以为圣君再世。如今复用监军,边镇督抚束手束脚,甚至要向家奴行属礼,此乃乱得之始。恳请皇上收回成命,撤回监军。”
崇祯冷笑一声,手里盘着一串念珠,指节发白。
“祖训朕自然知道。但成祖爷也用过,那是权宜之计。朕如今用他们,不过是做朕的耳目。朕不是天启爷,他们也不是魏忠贤。只要朕在,他们翻不了天。”
“皇上!”左都御史刘宗周言辞激烈,叩首道,“自古宦官典兵必误国!一旦前线有变,那些阉人除了逃命还能做什么?岂能与他们共安危?”
“啪!”
崇祯把念珠重重拍在御案上,珠子散了一地,蹦跳着滚到大臣们的膝盖边。
“内臣不能共安危,你们就能了?”
崇祯站起身,手指颤抖地指着下面:“边臣欺君罔上,虚报战功,那时候你们这帮科道言官在哪?也没见你们谁出来弹劾一句!若是你们实心任事,朕吃饱了撑的去用太监?”
李长庚硬着头皮道:“臣等才力不及,但也是一片为国之心……”
“好一个为国之心!”崇祯从案上抓起一本账册扔下去,“太仆寺的马政,解送到京的马匹,你们说不堪用,转手就卖了。银子呢?进了谁的腰包?这种脏事,若是没有内臣告诉朕,朕到现在还被你们蒙在鼓里!”
大殿内一片死寂,只有崇祯粗重的喘息声。
“现在户部没钱,工部没料,朕派张彝宪去查核,你们就炸了窝。是怕查出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吧?”
刘宗周还要再辩:“张彝宪在边镇扣押军械,孙肇兴弹劾他误国,反被皇上罢斥,这不公道……”
“公道?”崇祯怒极反笑,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李守锜,给朕滚出来!”
襄城伯、京营总督李守锜浑身像筛糠一样,哆哆嗦嗦地挪出列,趴在地上不敢抬头。
“告诉他们,你这总督是怎么当的!”
崇祯将一本厚厚的花名册摔在李守锜脸上:“京营十二万大军,名册上居然还有万历、隆庆年间的人名!那些人要是活着,得有一百岁了吧?剩下的呢?全是市井无赖,白昼为盗,夜间且赌!这就你们说的精锐?”
群臣愕然,面面相觑。
“怎么不说话了?”崇祯逼视着众人,“这事儿,是谁查出来的?是乾清宫太监唐文征!他去京营点卯,才把这个盖子揭开!你们满朝文武,有一个人跟朕说过实话吗?来人!”
殿外锦衣卫应声而入。
“昨日唐文征抓的那二十几个京营冒滥官兵,即刻推出去,斩!李守锜革职,下诏狱严审!”
血腥味仿佛已经飘进了大殿。大臣们终于感到了一丝恐惧。皇帝这是在告诉他们:太监有用,比你们有用。
“刘懋何在?”崇祯处理完李守锜,又点了一个名字。
刑科给事中刘懋从末班出列,脸色灰败。
“你主持裁撤驿站,给国库省了六十八万两银子。朕要赏你,你却要辞官。为什么?”
刘懋跪伏在地,声音苦涩:“臣……臣得罪人太多。”
“当着大家的面说清楚,得罪了谁?”
“臣……臣奉旨裁驿,严禁官吏私用夫马,断了上下的财路,故而……官吏皆怨臣。唯独乡间百姓不用再出夫役钱,不怨臣。”
崇祯满意地点点头,看向四周:“听见了?断了你们的财路,你们就容不下他。就像朕派了监军,断了你们隐瞒欺骗的路,你们就容不下太监!刘懋是替朕背的黑锅,有怨气冲朕来!刘懋,朕准你致仕,回乡养病去吧。”
刘懋重重磕了个头,心中却是一片悲凉。他知道,裁撤驿站导致陕西数万驿卒失业,李自成就是因此造反。这口大锅,迟早要扣在他头上。皇帝现在保他,不过是拿他当把刀,敲打群臣罢了。
但这还没完。
吏部尚书李长庚见局势不利,却仍不甘心,咬牙道:“即便京营有弊,那也是武职。可内臣弹劾辅臣,自古未有!王坤弹劾首辅周延儒,言辞犀利,绝非一个太监能写出来的,必有幕后主使!请皇上明察,勿开内臣干政之先河!”
副都御史王志道也紧跟而上,目光意有所指地瞟向次辅温体仁:“王坤一介阉竖,竟敢妄议朝政,把控皇纲,首辅被其攻击竟不敢言,这是何道理?”
“皇纲?”崇祯敏锐地抓住了这个词,猛地一拍扶手,“你说一个太监手里握着皇纲?”
一直装死的首辅周延儒知道躲不过去了。王志道这话看似在帮他,实则是把他往火坑里推——首辅居然怕太监?
周延儒慌忙出列跪倒:“皇上息怒,王志道是责怪臣失职,不能匡正时弊。”
“他是在指责朕!”崇祯咆哮道,“王坤的奏疏朕已经批驳过了,说是‘诬妄’。你们还要怎样?非要朕把太监都杀了,让你们继续蒙蔽朕才满意?王志道,你说内臣不可用,那前年己巳之变,鞑子打到北京城下,是谁的责任?那时候有监军吗?你们谁肯实心做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