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六的清晨,天色灰蒙蒙的,像是还没从昨夜的闹剧中彻底清醒过来。凛冽的寒风卷着地上的雪沫,打在脸上生疼。麻家小院里,气氛比这天气还要冷上几分。
李秋兰早早起了炕,拿着大扫帚,一下一下,格外用力地清扫着院门口的积雪,仿佛要把昨夜所有的污秽和晦气都扫出去。她的脸色阴沉,嘴唇紧抿,偶尔抬头望向通往场部的那条小路,眼神里带着警惕和余怒未消的愤懑。
里屋炕上,麻松山是被一阵剧烈的头痛唤醒的。他呻吟一声,揉着仿佛要裂开的太阳穴坐起身,只觉得口干舌燥,胃里翻江倒海。昨晚的记忆如同断了片的电影,最后停留在牛飞扬和于振军架着他回屋的场景,再往后,就是一片模糊的混沌。
“醒了?”董良红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醒酒汤走进来,声音有些沙哑,眼睛也微微红肿着。她将碗放在炕桌上,没像往常那样立刻上前关切地嘘寒问暖,而是转身去整理炕梢的被子,动作略显僵硬。
麻松山心里咯噔一下,宿醉的不适瞬间被一种不祥的预感取代。他了解自己的媳妇,她这模样,分明是心里憋着大事,受了委屈。
“良红,咋了?眼睛咋还红了?”他接过碗,试探着问,声音因为醉酒和干渴而嘶哑。
董良红动作一顿,背对着他,肩膀微微耸动了一下,没说话。
这时,外屋传来了麻乐军刻意压低的、却依旧带着火气的声音:“……还有脸打听?让她滚远点!俺麻家没这门亲戚!”
紧接着是李秋兰劝解的声音:“他爹,你小点声……别让山子听见了,刚醒酒,糟心……”
麻松山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他放下还没喝的醒酒汤,掀开被子就要下炕:“爹,娘,出啥事了?”
他刚穿上鞋,麻乐军就掀开门帘走了进来。老汉脸色铁青,手里那根枣木烟杆捏得死紧,看到儿子,眼神复杂,既有心疼,更有一种难以启齿的愤怒。
“啥事?”麻乐军从牙缝里挤出话来,“你还有脸问?昨晚你醉得跟死猪似的,你那好二姨姐……董良菲!她摸进你屋了!想干那不要脸的勾当!”
“啥?!”麻松山如遭雷击,猛地站起身,眼前一黑,差点栽倒,幸亏扶住了炕沿。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股混杂着恶心、愤怒和后怕的情绪瞬间冲上头顶,“她……她真敢?!”
“要不是俺起夜听见动静……”麻乐军重重哼了一声,把昨晚的情形简略说了一遍,末了,用烟杆指着门外,“让俺拿烟杆子抽出去了!撂下话,她再敢登门,腿给她打断!”
麻松山听完,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他回想起昨晚宴席上董良菲那过分热情的劝酒,那黏腻的眼神……原来根子在这里!他只觉得一股邪火在胸腔里燃烧,既气董良菲的无耻,更恨自己昨晚的不省人事,让家里人为他担惊受怕,让良红受了委屈。
他猛地转头看向董良红,只见她依旧背对着这边,肩膀微微颤抖,无声地啜泣着。他心中一痛,走过去,想揽住她的肩膀。
董良红却轻轻一挣,躲开了他的手,依旧没有回头,带着浓重的鼻音低声道:“……我没事。你……你把醒酒汤喝了吧。”
这一刻,麻松山清晰地感觉到,一层看不见的隔膜,已经横亘在了他和妻子之间。这隔膜,源于信任被亲缘关系玷污后的创伤,源于一种难以言喻的羞耻和不安。
“良红……”他声音干涩,不知该如何安慰。
“行了!”麻乐军一挥手,打断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这事儿,没完!等会儿吃了饭,都到俺这屋来,开个会!”
这顿早饭,吃得极其压抑。饭桌上,只有碗筷碰撞的轻微声响和李秋兰偶尔的叹气声。麻小燕和麻小果似乎也察觉到气氛不对,乖乖地低着头吃饭,不敢像往常那样叽叽喳喳。
刚摆下筷子,麻乐军就发话了:“都过来。”
一家人,包括神情憔悴的董良红,都聚到了麻乐军和李秋兰住的正屋。炕烧得热乎,但屋里的空气却有些凝滞。
麻乐军盘腿坐在炕头,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中,他的脸色格外严肃:“昨晚的事儿,都知道了。丢人!现眼!咱老麻家几辈子都没出过这么埋汰的事儿!”
他磕了磕烟袋锅,目光扫过儿子和儿媳:“山子,这事儿不怪你,但你得给俺立起来!往后,跟那个董良菲,给俺划清界限!不许她再登门,不许你再跟她有任何拉扯!听见没有?”
麻松山重重地点了点头,声音低沉却坚定:“爹,你放心。我知道该咋做。”
“良红,”麻乐军又看向儿媳妇,语气缓和了些,“你是好孩子,受委屈了。这事儿,是你二姐混账,跟你,跟你们老董家都没关系。你别往心里去,往后,咱家还得你和山子撑着呢。”
董良红抬起红肿的眼睛,看了看公爹,又看了看身旁紧握拳头的丈夫,眼泪又涌了上来,但她用力点了点头:“爹,我明白。”
“他娘,”麻乐最后对李秋兰说,“往后,咱家门槛得抬高了。不是啥阿猫阿狗都能进。特别是那董良菲,你再心软,也不许给她开门!”
李秋兰叹了口气:“知道了,这还用你说。”
家庭会议简短而有力,迅速统一了内部的立场和应对策略——彻底隔离董良菲。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接下来的几天,董良菲果然如麻乐军所料,并未死心,或者说,她那畸形的妄念和因被驱逐而产生的怨恨,让她变得更加偏执。
她先是试图在董良红去井边挑水的时候“偶遇”。
“良红,妹……妹子……”董良菲穿着一件旧棉袄,头发有些凌乱,脸上带着讨好的、甚至有些卑微的笑容,凑上前想帮董良红提水桶。
董良红看到她,脸色瞬间一白,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猛地后退一步,躲开了她的手,低下头,咬着嘴唇不说话,挑起水桶快步就走,仿佛身后有鬼在追。
“良红!你听二姐说,那天晚上是二姐不对,二姐喝多了,鬼迷心窍……”董良菲在后面追着解释,声音带着哭腔。
可董良红脚步更快,头也不回,径直进了自家院子,“哐当”一声关紧了院门,还从里面插上了门栓。
董良菲被孤零零地留在外面,看着那扇紧闭的、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的木门,脸上的哀求渐渐变成了怨毒。她跺了跺脚,啐了一口:“呸!得意什么!不就是找了个能挣钱的汉子嘛!”
此计不成,她又把主意打到了麻松山身上。
她知道麻松山每天都会去场部或者狩猎队那边。于是,她算准了时间,在他必经的那条小路旁等着。
这天下午,麻松山正和牛飞扬、于振军商量着接下来去哪个林场清剿野兽的事儿,远远就看见了等在路边的董良菲。他脸色一沉,脚步立刻停了下来。
“哟呵,这癞皮狗又来了!”牛飞扬也看见了,撇撇嘴,一脸鄙夷。
“松山,要不咱们绕道走?”于振军推了推眼镜,建议道。
麻松山看着那个身影,眼神冰冷。他摇了摇头:“躲?为啥要躲?该躲的是她。”
他示意牛飞扬和于振军继续往前走,自己则放缓了脚步,目光平静地看着前方,仿佛路边那人只是一棵无关紧要的枯树。
董良菲看到他们过来,尤其是看到麻松山,眼睛一亮,连忙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襟,脸上挤出她自认为最动人的笑容,迎了上来:“松山……妹夫……”
麻松山看都没看她一眼,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直接从她身边走了过去,仿佛她只是一团空气。
“妹夫!我……”董良菲急了,伸手想去拉他的胳膊。
跟在后面的牛飞扬眼疾手快,一步跨上前,用他魁梧的身躯隔在了两人中间,铜铃般的大眼睛一瞪,粗声粗气地吼道:“干啥玩意儿?动手动脚的?找削啊?”
董良菲被牛飞扬的气势吓得一哆嗦,伸出去的手僵在了半空。
麻松山这才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目光如同两道冰锥,第一次真正落在了董良菲脸上。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厌恶,只有一种彻底的、如同看待陌生人般的疏离和冷漠。
“董良菲同志,”他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请自重。以后,请不要再来找我,也不要再去我家。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关系,也没有什么话好说。”
说完,他不再多看她一眼,转身对牛飞扬和于振军道:“走吧。”
三人迈开步子,继续朝前走去,将那个呆若木鸡、脸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的身影,彻底甩在了身后。
寒风呼啸,吹动着董良菲单薄的衣襟,她站在原地,看着那三个决绝的背影,只觉得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直窜到头顶,比这腊月的天气还要冷上十分。麻松山那声“同志”,那冰冷彻骨的眼神,比麻乐军的烟杆抽在身上还要让她感到疼痛和绝望。
她明白,她最后的一点侥幸,也被这无情的事实击得粉碎。麻家,麻松山,已经对她关上了所有的大门。
然而,扭曲的心灵并不会因为碰壁而轻易回头,反而更容易在绝望中滋生更深的怨恨。她用力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看着麻松山消失的方向,眼神变得如同毒蛇般阴冷。
“麻松山……你不仁,就别怪我不义……咱们,走着瞧!”她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然后猛地转身,朝着与麻家相反的方向,踉跄着离去。
麻家小院,防范愈发严密。院门白天也时常插着,李秋兰出门买个针头线脑都快去快回。董良红变得更加沉默,除了必要的家务和照顾丈夫,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家里,尽量避免外出,尤其是避免独自一人。
麻松山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到了工作中,带着狩猎队频繁进出老林子,用忙碌和汗水冲淡着家庭的阴霾。他知道,伤口需要时间愈合,信任需要行动重建。而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变得更强大,为这个家撑起一片更坚固、更晴朗的天空。至于董良菲那点见不得光的心思和可能的报复,在他如今所面对的猛兽和肩负的责任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却又像一根扎在肉里的细刺,提醒着他人心叵测,家门之内亦需警惕。
夜色再次降临,麻家小院的灯光温暖而坚定,仿佛在无声地宣告,任何风雨,都无法摧毁这份历经磨难却愈发团结的亲情与守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