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灶火绵延岁不休,青丝堆雪亦风流。
檐前燕去还来舞,膝下孙嬉且暂留。
三载春秋催鬓改,千年日月记恩稠。
莫言人寿终有尽,烟火人间即久留。
林骁把最后一张春联贴上门框时,浆糊在指尖凝成微凉的膜。红纸上的“寿”字烫金未干,是他照着父亲生前的笔迹描的,笔锋里带着股执拗的劲,像父亲总说的“字要立得住,人才能站得稳”。
“骁儿,把你娘的貂绒坎肩拿来。”父亲坐在堂屋的藤椅上,手里攥着两颗油亮的核桃,核上的包浆厚得像层琥珀。他今年整八十,背虽驼了,眼神却依旧清亮,尤其是笑起来时,眼角的皱纹里盛着光,像落了星子。
林骁从樟木箱里翻出坎肩,水貂毛在阳光下泛着柔滑的光——这是他前年带父母去城里时买的,母亲当时总念叨“太贵”,却在每次走亲戚时都仔细穿上,说“别让人家笑话咱老两口寒酸”。“爹,娘在西厢房试新鞋呢,说要穿您去年给她纳的千层底。”
“那鞋纳得扎实,”父亲笑了,核桃转得更快,“她那双脚,年轻时走了太多山路,得用厚底养着。”他忽然压低声音,往林骁身边凑了凑,“前儿我听见她跟晚晴娘说,想活到你儿子娶媳妇,还说要亲手给重孙做虎头鞋。”
林骁刚要接话,就见母亲扶着门框进来,脚上蹬着双青布棉鞋,鞋头绣着朵浅粉的桃花,是父亲用老花镜眯着眼绣的,针脚歪歪扭扭,却比任何精致的绣品都让人暖。“老东西,又在背后说我啥坏话?”她往藤椅上坐时,动作比去年慢了些,却依旧挺直了背,“我跟晚晴娘说的是,等开春了,把东院的空地开出来,种点油菜,开花时金灿灿的,好看。”
父亲哼了一声,嘴角却翘得老高:“就你能折腾。去年种的白菜,收了满满三筐,吃不完送人,人家都夸‘林婶种的菜比超市的鲜’。”
林骁望着父母拌嘴的模样,忽然想起三年前。那时父亲刚过七十七,一场急病差点没挺过来,母亲守在病床前,三天三夜没合眼,攥着他的手说“你要是走了,我这菜谁帮着浇水”。后来父亲好转了,第一件事就是让林骁扶他去菜园,说“得看看我的萝卜长多高了”。
“骁儿,把那坛十年的女儿红开封。”母亲忽然说,眼里闪着光,“今儿除夕,咱祖孙三代,得喝两杯。”
女儿红在厢房的地窖里埋着,是林骁儿子出生那年封的,坛口的红布上还留着儿子小时候画的歪扭小人。林骁搬坛子时,听见父亲在堂屋教孙子背《春晓》,“春眠不觉晓”的“晓”字咬得格外重,像在跟谁较劲。这孩子今年刚满六岁,眉眼像极了小时候的林骁,尤其爱笑,一笑就露出两颗小虎牙,跟父亲年轻时一个样。
“爷爷,太爷爷说我背错了!”儿子举着块麦芽糖跑进来,糖渣粘在嘴角,像只偷吃的小猫,“他说‘处处闻啼鸟’的‘鸟’得念niao,我偏说念diao!”
父亲气得敲了敲烟袋锅:“小兔崽子,跟你太爷爷学的啥歪理!”话虽硬,眼里却全是笑,伸手把孩子搂进怀里,“来,太爷爷教你,这字得这么念……”
母亲端着盘饺子从厨房出来,白胖的饺子在盘子里挤着,像群撒娇的娃娃。“别教坏孩子,”她往父亲手里塞了双筷子,“快吃饺子,里面有硬币,谁吃到了,来年能活一百岁。”
第一口饺子进嘴,父亲就“咔哒”咬到了硬币,他吐出来,在手里掂了掂,得意地冲母亲晃:“看见没?老天爷都让我活一百岁。”
母亲翻了个白眼,夹了个饺子塞进他嘴里:“堵上你的嘴。去年你也吃到了,结果呢?崴了脚,躺了半个月。”
哄笑声里,林骁给父亲倒了杯酒。酒液在杯里晃着,映出父亲鬓角的白,像落了层雪。他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父亲也是这样,在除夕夜里,给林骁的爷爷倒酒,说“爹,您得多喝点,争取活过一百二”。爷爷当时笑骂“我活那么久,怕你嫌我累赘”,手里的酒杯却喝得精光。
“爷爷,太奶奶说,等我长大了,教我种油菜。”儿子举着酒杯,里面的果汁晃出了边,“她说开花时,像铺了金子。”
母亲摸了摸孙子的头,眼里的光软得像化了的糖:“不光种油菜,还教你纳鞋底,做虎头鞋,将来给你媳妇穿。”
父亲忽然咳嗽起来,林骁赶紧给他拍背,却被他推开:“没事,老毛病了。”他喝了口酒,望着窗外的烟花,忽然说,“那年你娘嫁过来,也是这样的烟花,她穿着红棉袄,站在院里说‘这花比城里的好看’。”
母亲的脸腾地红了,往他碗里夹了个饺子:“老不正经,跟孩子说这个干啥。”
烟花在夜空炸开,金的、银的、红的,像把星星揉碎了撒下来。林骁看着父亲给母亲剥橘子,母亲给父亲擦嘴角的酒渍,儿子举着灯笼在院里跑,笑声惊飞了檐下的麻雀。这画面像幅流动的画,一帧帧都是暖,像父亲酿的酒,初尝微辣,回味却甜得让人醉。
大年初一的清晨,林骁被院子里的动静吵醒。披衣出来,看见父亲正扶着母亲在练太极,两人的动作慢得像电影里的慢镜头,却一招一式都透着认真。母亲的膝盖还在隐隐作痛,每抬一步都要顿一下,父亲就陪着她慢慢挪,嘴里念叨“慢点,别着急”。
“太爷爷,太奶奶,我给你们拜年了!”儿子穿着新棉袄,像个圆滚滚的汤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磕了个响头,“祝太爷爷太奶奶,活一千岁,一万岁!”
父亲笑得胡子都翘起来了,往孩子手里塞了个红包:“乖娃,太爷爷活不了那么久,能看着你考上大学,就够了。”
母亲却瞪了他一眼:“胡说啥!咱得看着重孙娶媳妇,看着玄孙满地跑,不然,我这油菜谁看开花?”
阳光穿过院角的老槐树,落在三人身上,暖得像春天。林骁忽然明白,所谓的“长寿”,从来不是指活过多少个春秋,而是像父母这样,把日子过成一串解不开的结——春种秋收是结,柴米油盐是结,儿孙绕膝是结,就连拌嘴的气话,都是结。这些结缠在一起,就成了扯不断的牵挂,让岁月有了重量,让离别有了念想。
三周年那天,林骁带着父母去给爷爷奶奶上坟。父亲拄着根枣木拐杖,走几步就歇一歇,却非要自己走,说“给我爹娘磕头,得亲自去”。母亲采了把野菊花,用红绳捆着,说“你奶奶最爱这花,说比牡丹耐看”。
跪在坟前,父亲磕了三个响头,额头沾着泥土,像个虔诚的孩子:“爹,娘,儿子来看你们了。我现在过得好,你儿媳妇把我照顾得好,重孙都能背诗了……”说着说着,声音就哽咽了。
母亲拍了拍他的背,自己也磕了个头:“爹,娘,你们放心,我会看好他,不让他喝酒过量,不让他跟人吵架……”
林骁望着墓碑上的名字,忽然觉得,所谓的“活”,从来不是指呼吸的延续,而是指那些刻在骨血里的习惯、牵挂、爱,能在后人身上接着发芽——父亲的固执,母亲的勤劳,爷爷的宽厚,奶奶的善良,都像种子,落在儿孙的心里,开出新的花。
回家的路上,儿子趴在林骁背上,问:“爸爸,太爷爷太奶奶会像太爷爷的爸爸妈妈一样,变成星星吗?”
林骁望着天边的晚霞,红得像母亲种的油菜花海:“会的。但他们不用变成星星,因为他们就在咱家的菜园里,在太爷爷的酒坛里,在你太奶奶纳的鞋底里,陪着我们,一年,两年,三年……一直到很久很久。”
父亲在旁边听见了,笑了起来,咳嗽声混着笑声,像支不老的歌。母亲也笑了,阳光落在她银白的发上,像撒了把碎金,闪得人眼睛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