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残烛摇红映鬓霜,寒炉温酒话家常。
一生牵念凝双影,半世风霜入寸肠。
扶杖犹能寻旧路,执衣尚可度残阳。
莫言此去无多日,尚有余晖照满堂。
林骁把最后一块炭添进火盆时,火星子“噼啪”溅在青砖地上,像撒了把碎金。火盆边的铜壶正“咕嘟”作响,水汽顺着壶嘴往外冒,在昏黄的油灯下凝成白雾。他直起身,揉了揉发酸的膝盖——昨夜守着父亲咳了半宿,此刻腿骨像灌了铅,沉得挪不动步。
“阿骁,你爹醒了没?”母亲的声音从里屋传来,带着点沙哑的颤。她坐在炕沿,手里攥着父亲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指尖在磨破的袖口上反复摩挲,像在数着岁月的纹路。
林骁掀开门帘,一股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父亲半靠在被褥上,脸色白得像纸,嘴唇却泛着不正常的红,呼吸浅得像风中的烛火。“醒了娘,”林骁凑过去,掖了掖父亲颈边的被角,“刚喝了两口水,说想看看你。”
父亲的眼珠动了动,目光在屋里逡巡,最终落在母亲身上,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有话要说,却被痰堵住了。母亲赶紧上前,握住他枯瘦的手——那只手凉得像冰,指节肿得像老树根,指甲缝里还沾着点灶灰,是前日想帮着添柴时蹭的。
“我在这儿呢,”母亲的声音放得极柔,“别说话,省点力气。”她拿起枕边的帕子,轻轻擦去父亲嘴角的涎水,动作熟稔得像做了千百遍,“阿骁炖了冰糖雪梨,等会儿给你润润喉。”
父亲的眼角滚下颗浑浊的泪,顺着皱纹滑进鬓角,在花白的发间洇开一小片湿痕。林骁别过脸,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着疼——父亲这几日越发衰弱了,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却总在睁眼时先找母亲,像个离不开娘的孩子。
“我去看看雪梨。”林骁转身往外走,刚到门口,就见晚晴挎着竹篮站在廊下,篮里用棉絮裹着个小瓦罐,还冒着热气。“林大哥,”她的声音压得很低,“我娘熬了点燕窝粥,说给阿叔补补元气。”
林骁接过瓦罐,指尖触到她冻得发红的耳尖,像摸了把冰。“快进来烤烤火,外面冷。”他把晚晴往火盆边拉,“你阿婶正念叨你呢。”
晚晴蹲在火盆前,搓着冻僵的手,火苗映得她脸颊发红。“阿叔今儿怎么样?”她小声问,眼睛瞟着里屋的方向,带着点怯。
“醒了会儿,”林骁往火盆里添了块炭,“刚还说想你做的风车呢。”
晚晴从篮里掏出个新做的风车,比上次的更精致,叶片上糊着红纸,画着歪歪扭扭的福寿纹。“我昨儿熬夜做的,想着阿叔见了能高兴。”她把风车往火边凑了凑,让纸页变软些,“您说……阿叔能看见吗?”
林骁的心沉了沉,嘴上却笑着说:“能,他肯定能看见。”
里屋忽然传来母亲的低泣声。林骁和晚晴对视一眼,赶紧冲进去。只见父亲攥着母亲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喉咙里的痰音急促得像拉风箱,眼睛却死死盯着母亲,不肯移开。
“我在呢,不走。”母亲俯下身,把脸贴在父亲手背上,泪水打湿了他的袖口,“你别慌,我陪着你。”
父亲的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在回应,又像是在挽留。林骁赶紧去灶房端来冰糖雪梨,晚晴接过碗,用小勺舀了点,轻轻往父亲嘴里送。梨水清甜,父亲艰难地咽了口,呼吸似乎平顺了些。
“你看,”母亲哽咽着笑,“丫头给你送好东西来了,你得好好吃,才能有力气看她做的风车。”
父亲的眼珠转向晚晴手里的风车,叶片在从窗缝钻进来的风里轻轻转着,红得像团跳动的火。他的嘴角牵起个极浅的笑,像风中残烛,明明灭灭,却亮得让人揪心。
午后,父亲又昏睡过去。母亲坐在炕边,给他轻轻捏着浮肿的腿,嘴里哼着支老调子,是他们年轻时在田间劳作时唱的,咿咿呀呀的,像根扯不断的线。晚晴坐在火盆边,手里拿着针线,给父亲缝补磨破的袜子,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见。
林骁蹲在门槛上,看着院里的老槐树。枝头的雪化了大半,露出光秃秃的枝桠,像幅写意的画。他想起小时候,父亲总在这树下教他扎风筝,母亲则坐在旁边的石凳上纳鞋底,喊着让他们别爬太高。那时的日子像槐花开得热闹,如今却像这残冬,安静得能听见雪化的声音。
“阿骁,”母亲忽然开口,声音轻飘飘的,“我跟你爹商量好了,等他……等他走了,就葬在村西的槐树林里,离你爷爷近。”
林骁的喉咙像被堵住了,说不出话,只能用力点头。
“别难过,”母亲笑了笑,眼角的泪却往下掉,“我们都活够本了。你爹总说,能跟我走一辈子,比啥都强。”她低头看着父亲沉睡的脸,轻轻抚过他眼角的皱纹,“他年轻时总嫌我唠叨,老了却离不得我这唠叨了。”
晚晴放下针线,走过去握住母亲的手:“婶,阿叔不会有事的,您别胡思乱想。”
母亲拍了拍她的手,眼里的暖意像火盆里的炭:“好孩子,我知道。我就是怕……怕他一个人走,孤单。”
林骁忽然明白,父母之间的“修”,从来不是修补病痛,而是修补离别。母亲怕父亲孤单,父亲怕母亲牵挂,这牵挂像根无形的线,把两个老骨头缠在一起,就算到了尽头,也舍不得松开。
傍晚时,父亲醒了一次,精神竟好了些,能靠在被褥上喝半碗燕窝粥。他看着晚晴手里的风车,忽然说:“丫头……手巧。”又转向林骁,“好好待她……别学我,总惹你娘生气。”
母亲笑着打了他一下:“都这时候了,还说这些。”
父亲却抓住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声音虽弱,却异常清晰:“我走了……你别想我,好好过日子……”
母亲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汹涌而出:“胡说啥!要走一起走,你别想丢下我一个人!”
父亲的眼角也湿了,望着母亲的眼神,像年轻时定情时那样,浓得化不开。“好……一起走。”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眼睛慢慢闭上了,手却始终攥着母亲的,没松开。
林骁和晚晴悄悄退了出去,把空间留给这对相伴了一辈子的老人。火盆里的炭渐渐燃尽,只剩点余温,油灯的光晕在墙上晃,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紧紧依偎着,像幅不会褪色的画。
林骁站在院里,望着满天的星子。他知道,该来的总会来,就像这残冬总会过去,春天总会发芽。但他不难过,因为他看见父亲和母亲的影子,在灯光里从未分开过,就像他们这辈子,吵过、闹过,却始终牵着手,一步一步,慢慢走,就算到了尽头,也约定了要一起走。
所谓“时间”,所谓“修”,原来都抵不过这一句“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