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夏雨敲窗夜渐深,灯前针线暖人心。
一砖一瓦凝亲情,半语半言藏寸阴。
老骨犹能扶杖立,苍颜更惜并肩吟。
莫言岁月催人老,尚有温言抵万金。
林骁把最后一根木楔钉进东厢房的门框时,窗外的雨淅淅沥沥下了起来。雨滴敲在新换的青瓦上,发出“嗒嗒”的轻响,像母亲纳鞋底时的针脚,细密而安稳。他直起身,揉了揉发酸的肩膀,鼻尖萦绕着松木与雨水混合的清冽气息——这是老屋翻新后,他最熟悉的味道。
“阿骁,下来喝碗姜汤!”母亲的声音从堂屋传来,带着些微的沙哑。她这几日受了些风寒,说话时总带着点鼻音,却还是雷打不动地守在灶房,煨着汤,等着他收工。
林骁应着,顺着梯子往下爬。脚刚落地,就看见父亲站在廊下,手里拿着件蓑衣,见他下来,连忙递过来:“快披上,别淋着。”父亲的背比前几日更驼了些,肩膀微微内扣,像棵被岁月压弯的老槐树,却仍努力为他遮挡着风雨。
“爹,我不冷。”林骁接过蓑衣,却没穿,叠好放在一旁。他看着父亲鬓角的白发被雨水打湿,贴在脸颊上,像层薄薄的霜,心里微微发紧。“您怎么站在这儿?快回屋去。”
“等你呢。”父亲笑了笑,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点泥——是下午帮着和泥时蹭上的,“你娘炖的姜汤,放了红糖,你爱喝的。”
林骁跟着父亲走进堂屋,母亲正把姜汤往碗里盛,蓝布衫的袖子卷着,露出的手腕上,那只老银镯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快喝,凉了就不好了。”她把碗递过来,指尖带着些微的颤抖,是常年做针线活留下的痕迹。
姜汤的暖意顺着喉咙滑下去,熨帖了四肢百骸。林骁看着母亲眼角的红血丝,知道她昨夜又没睡好——父亲的咳嗽在雨天重了些,她总是守在床边,时不时给父亲掖掖被角,摸摸额头。
“娘,您也喝点。”林骁把碗递过去。
“我喝过了。”母亲笑着摆手,转身往灶房走,“我给你们热了馒头,就着咸菜吃。”
林骁看着她的背影,突然发现母亲的脚步慢了许多,走两步就要顿一下,像踩着棉花。他想起前几日去镇上抓药,郎中说母亲的腿疾不能再累着了,得好好歇着。可她总说“没事”,照样天不亮就起身,烧火、做饭、缝补,把日子填得满满当当。
“阿骁,晚晴丫头说今儿来?”父亲坐在竹椅上,抽着旱烟,烟袋锅是林骁新做的,用的是块老竹根,雕了圈缠枝纹。
“说晌午到,许是雨天路滑,耽搁了。”林骁答着,拿起抹布擦着新钉的门框。这门框是他前几日去后山挑的硬木,质地紧实,他特意打磨得光滑,怕爹娘不小心磕着。
正说着,院门口传来了“吱呀”一声响,晚晴披着蓑衣站在那里,绿布衫的下摆沾着泥,手里还提着个食盒。“阿叔阿娘,我来晚了!”她跺了跺脚上的泥,声音里带着点喘,“我娘说雨天喝羊肉汤暖身子,刚炖好的。”
“快进来,看淋成什么样了。”母亲拉着她的手往里走,摘下她的蓑衣,“我给你找身干净衣裳,是阿骁的,你先穿着。”
晚晴红着脸,把食盒放在桌上,打开盖子,热气裹着肉香漫开来。“我给阿叔阿娘带了些新绣的鞋垫,用艾草填的,祛湿。”她从随身的布包里拿出鞋垫,针脚细密,还绣着小小的艾草叶。
“你这丫头,总这么费心。”父亲笑着,接过鞋垫摸了摸,“软和,比买的强多了。”
林骁看着晚晴和母亲在灶房里忙活,一个盛汤,一个切咸菜,影子投在墙上,像幅温馨的画。他突然想起前几日晚晴说,想把绣坊的活计挪到家里做,这样能常来帮着母亲干活。他当时没说话,却悄悄去镇上买了块大案板,打算明日给她搭个绣架。
午后的雨还没停,林骁搬来木料,开始给晚晴做绣架。刨子划过木头,卷出的木花落在脚边,像堆起了一小捧雪。父亲坐在一旁,看着他干活,时不时指点一句:“这里刨得再薄些,丫头绣花时胳膊能舒服点。”
晚晴坐在母亲身边,给父亲缝补磨破的袜子,眼睛却时不时往林骁这边瞟,见他额角的汗滴落在木头上,赶紧递过帕子:“林大哥,歇会儿吧。”
“快好了。”林骁接过帕子,上面绣着对戏水的鸳鸯,是晚晴攒了好几个晚上绣的。他想起去年冬天,晚晴第一次来家里,也是这样红着脸,递给他一块绣着兰花的帕子,那时的他,还没想到,这丫头会走进他的日子,像束光,照亮了这老屋的每个角落。
雨停时,绣架也做好了。林骁把它搬到东厢房,晚晴跟在后面,眼睛亮晶晶的,摸着架上的雕花,小声说:“真好看。”
“喜欢就好。”林骁看着她,心里暖暖的。他知道,这绣架或许不名贵,却是他能给的,最实在的心意。
傍晚时,晚晴要回去了,母亲往她包里塞了满满一罐子羊肉汤,还有刚蒸的红糖馒头。“让你爹娘也尝尝。”
“谢谢阿娘。”晚晴笑着,又转头对林骁说,“明儿我来帮阿叔阿娘拆棉衣吧?雨天正好做针线活。”
“我去接你。”林骁点头,送她到院门口。
雨后的空气格外清新,天边挂着道彩虹,晚晴的蓑衣上还沾着水珠,在阳光下闪着光。“绣架……我很喜欢。”她轻声说,辫梢的绿绸带晃呀晃。
“喜欢就好。”林骁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以后想要什么,我都给你做。”
晚晴的脸一下子红了,轻轻“嗯”了一声,转身快步走了,绿绸带在身后飘成一道弧线,像雨后的彩虹。
回到家,见父母正坐在廊下看彩虹。父亲的手搭在母亲的膝头,母亲的头靠在父亲的肩上,两人都没说话,却像说了千言万语。林骁拿过薄毯,轻轻盖在他们身上。
“爹,娘,绣架做好了,晚晴很喜欢。”他轻声说。
“嗯。”父亲应着,眼睛没离开彩虹。
“那我去把西墙的排水沟再挖深些,省得雨天积水。”
“去吧,慢点。”母亲的声音软软的,带着点困意。
林骁拿起锄头,走到西墙下。雨后的泥土很软,锄头下去没费多少力。他一边挖沟,一边想着明日要做的事:给晚晴搭绣架的案板,帮父亲把堂屋的竹椅修修,给母亲的炕加层棉垫……这些事琐碎得像筛子里的米,却一颗颗,都闪着光。
他想起前几日去镇上,遇见当年一起闯荡的兄弟,说江湖上出了个厉害的角色,问他要不要去会会。林骁摇摇头,说家里的排水沟还没挖好,爹娘的棉衣也该拆洗了。兄弟笑他磨平了棱角,他却觉得,这棱角磨成圆,才刚好能把日子揣在怀里,暖乎乎的,不硌人。
夜色漫上来,檐角的铜铃被风吹得叮当响,像在数着日子,一声,又一声,慢腾腾的,却格外安心。林骁知道,这老屋总会旧的,爹娘总会老去,但只要他在,就会一点点修,一点点补,让这旧屋里的日子,永远暖着,亮着。
就像此刻,灯还亮着,汤还温着,亲人还在身边。这,便是最好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