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角的铜铃被秋风撞得叮当响,林骁踩着满地碎金似的银杏叶,把最后一块青石板嵌进院门口的泥里。石板是他前几日从后山采来的,青灰色,带着细密的纹路,像极了父亲额头的皱纹。
“慢些弄,别砸了手。”母亲的声音从厨房飘出来,混着蒸南瓜的甜香。她这几日总说腰沉,却还是雷打不动地天不亮就起身,在灶房里转来转去,蒸糕、晒酱、腌萝卜干,把日子填得满满当当。
林骁应着,用木槌轻轻敲了敲石板,刚好与旁边的严丝合缝。他直起身,捶了捶后背——这几日忙着修院子,旧伤隐隐作痛,是当年在江湖上替人挡刀留下的。那时总觉得日子得风风火火,刀光剑影里才叫活过,如今却只盼着这石板能铺得稳些,让爹娘走起来不硌脚。
父亲从堂屋出来,手里捏着个断了柄的木梳,正用麻绳缠着。他的手抖得比前几年更厉害了,缠了好几次都没缠好,线头在指间打了个死结。“你娘那把梳子,用了二十多年了,换个新的偏不要。”他嘟囔着,语气里却藏着软意。
林骁走过去,接过木梳和麻绳。父亲的手指关节肿大,指腹上全是老茧,那是年轻时开铁匠铺、后来又种了半辈子地磨出来的。“我给您修。”他说着,指尖灵活地绕了几下,麻绳便服帖地缠在木柄上,还打了个小巧的结。
“还是你手巧。”父亲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一朵花,“前儿看你给晚晴做的那绣架,雕的兰草真精神。”
“爹喜欢,我也给您雕一个。”林骁把修好的木梳递回去,“放着吧,等我闲了,给娘做个新的,檀木的。”
父亲摆摆手:“不用不用,你娘就认这个。”他顿了顿,望着院角那棵老石榴树,“你小时候爬这树,摔断了胳膊,你娘抱着你往镇上跑,鞋都跑掉了一只。”
林骁也笑了。那时候总嫌爹娘管得紧,偷偷摸摸要去闯荡江湖,觉得家里的日子太淡,像没放盐的菜。如今才懂,这淡里藏着多少滋味——是母亲跑掉的鞋,是父亲半夜给伤口换药时吹的气,是饭桌上永远朝向他的那盘红烧肉。
“骁儿,晚晴来了!”母亲在门口喊着,声音里带着笑意。
林骁抬头,看见晚晴挎着竹篮站在门口,蓝布衫上沾着点面粉,手里还提着个食盒。“阿叔阿婶说想吃我做的桂花糕,刚出锅的。”她说话时眼睛弯着,辫梢的红头绳晃呀晃,像极了当年母亲年轻时常戴的那根。
“快进来,外头风大。”母亲拉着晚晴的手往里走,“我正炖着鸡汤,等会儿给你装一罐子带回去。”
晚晴把桂花糕摆在桌上,蒸腾的热气裹着甜香漫开来。林骁看着她和母亲在灶房里忙活,一个切菜,一个烧火,影子投在墙上,像幅流动的画。父亲坐在堂屋的竹椅上,眯着眼晒太阳,手里摩挲着那把修好的木梳,嘴角噙着笑。
他突然想起前几日去镇上赶集,遇见当年一起闯荡的兄弟,说江湖上又出了新鲜事,问他要不要再去凑个热闹。林骁摇摇头,说家里的屋顶该修了,爹娘的棉衣也该拆洗了。兄弟笑他磨平了棱角,他却觉得,这棱角磨成圆,才刚好能把日子揣在怀里,暖乎乎的,不硌人。
午后,林骁搬来梯子,开始修屋顶的瓦片。秋风卷着落叶飞,他踩在椽子上,低头便能看见院子里的光景:父亲在教晚晴编竹篮,手指不太灵活,却说得仔细;母亲坐在一旁择菜,时不时插句话,阳光落在她花白的头发上,像撒了把碎银。
“骁儿,下来喝口水!”母亲举着水壶喊他。
“等我把这片瓦铺好。”林骁应着,把最后一块瓦片归位,用泥封好。他知道,这屋子总会旧的,就像爹娘总会老去,但只要他在,就会一点点修,一点点补,让这旧屋里的日子,永远暖着,亮着。
傍晚时,晚晴要回去了,母亲往她篮里塞了满满一罐子鸡汤,还有刚腌好的萝卜干。“让你爹娘也尝尝。”
“谢谢阿婶。”晚晴笑着,又转头对林骁说,“明儿我来帮阿叔编竹筐吧?”
“我来接你。”林骁点点头,送她到院门口。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晚晴的辫梢扫过他的手背,像羽毛轻轻挠着。“屋顶修好了?”她问。
“嗯,不漏了。”
“那……阿叔阿婶的棉衣,我明儿带些新棉花来?”
“好。”
没说几句话,却觉得心里填得满满的。林骁看着晚晴的身影消失在巷口,转身回了院子。父亲正把编了一半的竹篮放在廊下,母亲在收晾晒的被子,被单上晒透了阳光的味道。
“回来啦?”母亲笑着,“快帮我把被子抱进来,晚上盖着暖和。”
林骁走过去,接过被子。沉甸甸的,带着阳光的重量,像他此刻的样子。他知道,所谓圆满,不过是老屋常修,旧人常伴,日子在一粥一饭、一修一补里,慢慢过,细细品。
父亲拿起竹篮,又开始编起来,竹条在他手里慢慢成形。母亲坐在旁边,给他递着竹条,嘴里哼着年轻时的小调。林骁靠在门框上,看着这一幕,突然想,就这样吧。江湖再大,不如这院中的方寸天地;传奇再响,不如爹娘的絮叨、晚晴的笑靥,来得实在。
夜色漫上来,檐角的铜铃还在响,像在数着日子,一声,又一声,慢腾腾的,却格外安心。林骁知道,明天他会早起,和父亲一起把院角的篱笆扎得更牢些;晌午会帮母亲把棉衣拆了,换上晚晴带来的新棉花;傍晚再去接晚晴,听她讲镇上绣坊的新鲜事。
这些事,琐碎得像筛子里的米,却一颗颗,都闪着光。他终于懂得,所谓责任,所谓牵挂,不是年少时想象的惊天动地,而是把眼前的每一个日子,都过成值得回味的旧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