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阳把晒谷场晒得发烫,杨浩宇握着那把旧木锨翻谷粒时,木柄上的漆皮又剥落了几块,露出底下浅黄的木头。锨头的铁边早就磨得发亮,是去年他用砂轮一点点磨出来的,此刻正映着阳光,晃得人眼睛发花。
“你这锨都快成古董了,就不能换把新的?”苏婉清端着水盆过来,水珠顺着木盆边缘往下滴,在晒得干裂的地上洇出小圈湿痕。她把盆放在谷堆旁,弯腰捡起块被风吹落的谷壳,“王大叔家新打的铁锨,又轻又利,我看你用着肯定顺手。”
杨浩宇直起身,用袖口擦了擦额角的汗,木锨往地上顿了顿,发出“咚”的闷响:“这把顺手。”他低头看了看锨柄,那里刻着个歪歪扭扭的“宇”字,是前年苏婉清用烧红的火钳烫上去的,现在字边都发黑了,“你忘啦?这是咱刚成亲那年,你爹送的。”
苏婉清愣了愣,指尖无意识地摸了摸木盆边缘。那年秋天她爹把这木锨递过来时,树皮还没磨掉,沉甸甸的压得她手腕发酸。杨浩宇愣是用砂纸磨了半个月,才把木柄磨得溜光,锨头更是每天用布擦,生怕生锈。
“谁忘啦。”她嘴硬着转过身,往谷堆上撒水,水珠落在金黄的谷粒上,溅起细碎的光。去年暴雨冲垮谷仓时,就是这把木锨,杨浩宇用它挡着漏下来的泥水,后背被砸得青一块紫一块,木柄上至今留着道深沟。
“对了,”杨浩宇忽然说,锨头在谷粒里划了道弧线,“下午去趟后山呗?张婆婆说她家的栗子熟了,让咱去摘点。”
“你不去翻谷了?”苏婉清挑眉,眼看着谷粒晒得差不多要归仓,这节骨眼离开,万一变天就麻烦了。
“没事,”他用木锨把谷粒堆成小丘,动作熟稔得像在侍弄自家孩子,“这锨沉,压得住谷堆,风刮不散。”他拍了拍锨头,铁边撞上木柄,发出“当啷”一声脆响,惊飞了停在谷堆旁的麻雀。
苏婉清看着他把木锨插进谷堆中央,锨柄直直地立着,像个沉默的哨兵。她忽然想起去年冬天,他就是用这把锨在院里堆雪人,锨头铲着雪,木柄上的“宇”字沾着雪沫,他笑着说:“你看,咱的姓在这儿冻着呢,冻得结结实实的。”
午后往后山走时,杨浩宇把木锨也带上了,说“路上能挑点柴”。山路陡,他走在前面,锨头在地上拄着,帮她挡开路边的荆棘。苏婉清跟在后面,看着他宽厚的肩膀,木锨柄随着他的步子轻轻晃动,刻着的字在树影里忽明忽暗。
“慢点。”他忽然停下,回头扶了她一把,掌心还带着木锨柄的糙意,“这儿滑。”
张婆婆家的栗子树长在崖边,枝丫伸到半空中,挂满了刺球。杨浩宇把木锨往地上一插,脱下外套垫在地上:“你坐着歇会儿,我来摘。”他爬上树时,裤脚被树枝勾破了,露出里面打着补丁的秋裤——还是去年她给缝的,针脚歪歪扭扭,当时他笑她手笨,却每天都穿着。
苏婉清坐在外套上,看着他用木锨柄打落栗子,刺球“噼里啪啦”掉下来,砸在锨头和地上,发出热闹的声响。有个刺球滚到她脚边,她捡起来剥开,露出油亮的栗子,放进嘴里嚼了嚼,甜得眯起眼睛。
“小心点!”她忽然喊。杨浩宇正够最高处的枝丫,脚下一滑,眼看就要摔下来,他猛地抓住身旁的树干,木锨却从树上掉了下来,“哐当”砸在地上,锨头磕到石头,缺了个小口。
“没事吧?”苏婉清跑过去扶他,他胳膊上被树枝划了道血痕,却满不在乎地捡起木锨,用手指摸了摸锨头的缺口,眉头拧成了疙瘩。
“这锨头……”他声音里带着心疼。
“回头我给你补补。”苏婉清拽过他的胳膊,用帕子按住伤口,“上次王铁匠说,他能给铁锨补缺口,比新的还结实。”
杨浩宇低头看她,帕子上的碎花是她绣的,针脚还是那么歪,却把伤口盖得严严实实。他忽然笑了,把木锨扛到肩上:“补啥,这样才好。”他用手指敲了敲缺口,“你看,这像不像你去年给我补衣服时,多缝的那针?”
苏婉清脸一红,捶了他一下:“就你嘴贫!”
下山时,杨浩宇扛着木锨,锨头的缺口在夕阳里闪着光。苏婉清走在旁边,手里拎着装满栗子的布袋子,能闻到他身上混着谷香和汗味的气息,像晒谷场的秋天一样踏实。
路过晒谷场时,夕阳正把谷堆染成金红色。杨浩宇把木锨插进谷堆,这次他没堆成小丘,而是用锨头把谷粒摊成了个圆圆的圈,像个巨大的太阳。
“你这是干啥?”苏婉清纳闷。
“这样晾得匀。”他拍了拍锨柄,“等明天收谷时,咱用这锨把圈里的谷粒往中间归,就像……”他顿了顿,忽然挠了挠头,“就像咱俩,不管咋折腾,最后总得凑一块儿。”
苏婉清看着他泛红的耳根,忽然觉得这把旧木锨比啥新家伙都好。锨柄上的漆皮掉了又掉,锨头补了又补,可握着它的人,却把日子铲得平平整整,堆得满满当当。
晚风起来了,吹得谷粒沙沙响,木锨在谷堆上轻轻摇晃,像在应和着什么。苏婉清靠在杨浩宇肩上,闻着他身上的味道,忽然想起他刚说的话——可不是嘛,就像这把木锨,不管磕了碰了,只要俩人攥着同一根柄,再难的日子,也能铲出片亮堂堂的天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