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七月，鬼门关开。
往日喧嚣鼎沸的深水埗鸭寮街，在这个夜晚被一种奇异而混杂的氛围笼罩。传统的香烛纸钱气味，与电子元件受热后散发出的塑料焦糊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属于这个时代的、赛博格调的幽冥气息。
一个月前那场几乎将整个九龙拖入机械地狱的“螺湮之主”事件，仿佛已经过去很久。官方封锁了消息，用“大型工业事故”和“集体幻觉”来解释那场灾难。报纸上喧闹了一阵，便迅速被新的股市风波和明星绯闻所取代。
但伤痕，刻在了城市的记忆里，也刻在了幸存者的心底。
街坊们自发组织起来，决定举办一场特殊的法事——电子盂兰节。
“烧衣”的传统依旧，但焚烧的对象，已经从纸扎的别墅、轿车，变成了硬盘、手机、平板电脑。人们相信，在那个与现实交织的数据幽冥里，逝去的亲人需要的，是这些更能“沟通阴阳”的现代祭品。
几个巨大的、用废弃油桶改造的焚烧铁桶被放置在街道中央，桶身被烧得漆黑，映着跳动的火光。人们排着队，神情肃穆地将各种电子设备投入桶中。
“阿伯，在下面要学会用智能手机啊，别再拿老式收音机听粤曲啦！”一个中年男人将一部旧手机丢进火海，喃喃自语。
“细妹，阿妈给你烧个平板，里面下载了好多电视剧，你在下面不会闷了……”一位妇人抹着眼泪，将一台屏幕已经碎裂的ipad投入火焰。
火焰吞噬着这些现代文明的造物，发出“噼啪”的爆响，塑料外壳熔化，电路板扭曲，存储着无数记忆与数据的芯片在高温中化为乌有，散发出带着毒性的青烟。
陈浩南和大飞站在人群外围，沉默地看着这一切。两人身上都还带着伤，陈浩南的左手缠着绷带，大飞的额角多了一道浅浅的疤痕，那是被断裂的齿轮划伤的。
“烧吧，烧干净点好。”大飞叼着烟，含混不清地说，“那些鬼东西，不就是从这些机器里爬出来的？”
陈浩南没有接话。他的目光掠过跳跃的火光，看向街道更深处那些尚未熄灭的霓虹招牌。一个月了，他依然会在深夜听到若有若无的齿轮咬合声，仿佛那“锈蚀之主”的低语并未完全离去，只是潜入了这座城市更深层的脉搏之中。
洪兴损失惨重，山鸡的死更是让他心中缺了一块。蒋天生彻底隐退，将社团的担子完全交给了他。如今的他，是洪兴的龙头，却感觉肩上压着的，不仅是江湖，还有某种更沉重、更难以名状的东西。
“南哥，”大飞用胳膊肘碰了碰他，压低声音，“你看那边。”
陈浩南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在街角一个相对冷清的焚烧点，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阿Ling。
她穿着一身简单的素色衣服，怀里抱着一个纸箱。她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直接将物品投入公共焚烧桶，而是独自蹲下身，从纸箱里拿出一些东西，小心翼翼地放入面前一个小一些的铁盆里。
那不是什么电子设备，而是一些残破的、带着烧灼痕迹的机械零件，一个屏幕碎裂的罗盘，还有几件染血的、属于张十三的旧物。
她点燃了它们。
火焰升腾而起，不同于焚烧电子产品时的刺鼻，这股火焰带着一种陈旧布料和金属锈蚀燃烧的特殊气味。阿Ling静静地望着火焰，脸上没有泪水，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哀伤。她与张十三之间那种未能说出口的情愫，以及最后时刻的生离死别，都随着这缕青烟，飘散在充满数据尘埃的空气里。
突然，她面前的那簇火焰猛地蹿高，颜色变得异常妖异，仿佛掺杂了磷光，呈现出一种幽绿色。
火焰中，光影扭曲，竟渐渐凝聚成一张模糊的人脸轮廓——正是张十三！
那张脸充满了焦急，嘴唇无声地开合，似乎在极力传达着什么信息。
陈浩南和大飞心中一震，不约而同地快步上前。
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凝固了，焚烧电子设备的“噼啪”声仿佛被隔绝开来。只有那团幽绿色的火焰在无声地燃烧，映照着张十三那张焦急的、火焰构成的脸。
阿Ling捂住了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
终于，一个断断续续的、仿佛来自极其遥远的虚空，又像是受到严重电磁干扰的声音，穿透了现实的屏障，直接响在三人的脑海深处：
“…螺湮城…未…未死…”
“它的…主服务器…不在网络…在…”
“在…启德…机场…地底…旧跑道…下方…”
“小心…它们…还在…增殖…”
话音到此，戛然而止。
幽绿色的火焰如同被掐断的电源，猛地收缩、熄灭，只剩下一点余烬在铁盆中明明灭灭。
张十三的脸消失了。
周围的喧嚣声重新涌入耳中，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短暂的集体幻觉。
但三人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惊骇。
“启德机场…地底？”大飞喃喃道，脸色发白，“叼，那鬼地方不是早就废弃了吗？下面难道真的…”
陈浩南眉头紧锁。九龙城寨地底的“螺湮之城”虽然被暂时封印，但代价极其惨重。如果那里只是一个分支，真正的“主服务器”藏在更深、更隐蔽的启德机场地底…那意味着，危机远未解除。
阿Ling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激荡的心情。她蹲下身，默默地将张十三遗留的灰烬收敛起来，动作轻柔而坚定。
“他…他用最后的力量，给我们留下了线索。”她的声音有些沙哑，但眼神却重新亮起了一种光芒，那是一种找到了方向的光芒。
……
一个月后。
深水埗一栋旧唐楼的底层，悄然挂上了一块不起眼的招牌——“**Ling’s cyber-Exorcism Studio（阿Ling赛博驱邪工作室）**”。
工作室不大，陈设简洁。一面墙上挂着传统的太极八卦图，另一面墙上则陈列着各种改装过的电子设备、示波器、信号发生器，以及一些看不出用途的、闪烁着微光的晶体。工作台上，电烙铁、万用表与朱砂、符纸并列摆放，构成一种奇异的和谐。
这里，是阿Ling将家传茅山术与现代电子工程知识结合后，开辟的新战场。她辞去了之前的工作，决定用自己的方式，去应对那些正在渗入现实的、来自数据深渊的威胁。
开业几天，门庭冷落。这个世界，相信“赛博驱邪”的人，毕竟还是太少。
这天下午，阳光透过百叶窗，在水泥地上切割出明暗交替的条纹。阿Ling正在调试一个可以探测异常电磁波的改良版罗盘，门上的铃铛突然响了。
她抬起头。
门口站着一对衣着体面的中年夫妇，男人神色焦虑，女人眼眶红肿，脸上写满了疲惫与恐惧。他们中间，牵着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男孩。男孩低着头，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破旧的、掉了漆的机器人玩具，看起来十分安静，甚至有些畏缩。
“请…请问，是阿Ling大师吗？”男人犹豫着开口，语气带着不确定。显然，“赛博驱邪”这个名号，对他们来说太过陌生和怪异。
“我是，请进。”阿Ling放下手中的工具，示意他们坐下。
夫妇俩坐下后，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女人轻轻推了推男孩，“小宝，叫姐姐。”
男孩怯生生地抬起头，飞快地瞥了阿Ling一眼，又立刻低下头去。
就在那一瞬间，阿Ling的心脏猛地一跳。
工作室的光线并不算明亮，但在男孩抬眼的刹那，阿Ling清晰地看到，他那双本该清澈纯真的瞳孔深处，似乎有极其微小的、金属质感的齿轮虚影，正在缓缓转动！那景象一闪而逝，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但阿Ling对自己的视力，以及那份对“异常”的直觉，有着绝对的自信。
“他…他叫小宝。”女人开始哽咽着叙述，“一个月前，就是九龙那边出大事的那几天，他放学回家后就变得很奇怪…不说话，不爱动，整天就抱着这个捡来的破玩具。”
男人接口道：“我们带他看了很多医生，心理医生也看了，都说没发现问题，可能就是受了惊吓。但是…”他压低了声音，脸上浮现出恐惧，“但是，最近晚上，我们听到他房间里…有声音。”
“什么声音？”阿Ling的声音保持平静，但目光紧紧锁定着那个叫小宝的男孩。
“像…像是很小的齿轮在转动，还有…还有他有时候会说梦话…”女人颤抖着说，“说的根本不是人话！是一些…一些乱七八糟的音节，听着就让人心里发毛！”
阿Ling走到小宝面前，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温和：“小宝，可以给姐姐看看你的玩具吗？”
男孩抱紧了玩具，用力摇头，身体往后缩了缩。
阿Ling没有强求，而是从工作台上拿起那个改良版的电磁波探测罗盘。她不动声色地将罗盘靠近男孩。
罗盘的指针原本稳定地指着南方，但当接近男孩，尤其是他怀里的那个旧机器人玩具时，指针开始轻微地颤抖，然后猛地偏向一边，开始不规则地、疯狂地摆动！同时，罗盘内部集成的微型频谱仪屏幕上，跳起一段极其异常、绝非自然或普通电子设备能产生的尖刺波形。
异常的电磁辐射源，确认了。
阿Ling的心沉了下去。她深吸一口气，开启了她最新研发的“灵视摄录机”——一个结合了红外、紫外、电磁场成像以及符咒感应技术的复杂装置。她将镜头对准男孩，尤其是他的双眼。
通过取景器看过去，眼前的景象让她背脊窜起一股寒意。
在仪器构建的复合视野中，男孩的身体周围笼罩着一层极淡的、不断波动的污秽数据流，如同跗骨之蛆。而他怀里的那个破旧机器人玩具，则像是一个小型的信号发射器，正持续散发着微弱的、与那污秽数据流同频的波动。
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当阿Ling将镜头的焦点对准男孩的瞳孔时——
清晰无比地，她看到了。
那不是错觉。在男孩的瞳孔深处，仿佛嵌入了一个微缩的、无比精密的金属齿轮。它正在以一种非人的、恒定的速度，缓缓旋转着。齿轮的齿牙细小而尖锐，每一次转动，都似乎在搅动着男孩眼中的光，也搅动着观察者的理智。
这不是物理意义上的植入，更像是一种…概念上的覆盖，一种来自数据深渊的**污染和标。
“螺湮城…的污染…竟然已经渗透到了这种程度…”阿Ling放下摄录机，心中翻涌着惊涛骇浪。张十三的警告言犹在耳——“它们还在增殖”。
这不再只是成年人的斗争，不再局限于黑帮火拼或警方档案。连最无辜的孩子，都成为了那不可名状之恐怖的受害者与…载体。
这对夫妇看着阿Ling凝重的脸色，更加不安：“大师，小宝他…他到底怎么了？”
阿Ling抬起头，看着这对被恐惧折磨的父母，又看了看那个瞳孔深处藏着非人齿轮的男孩。
她知道，自己这间“赛博驱邪工作室”迎来的第一个客户，或许正是那场席卷整个香港的、工业克苏鲁风暴中，一片悄然飘落的、冰冷的雪花。
而风暴之眼，正隐藏在废弃的启德机场之下，无声地脉动着。
她深吸一口气，目光变得坚定。
“他遇到的问题，可能比你们想象的…要复杂一些。”阿Ling缓缓说道，她的声音在堆满符箓与电子元件的工作室里，显得异常清晰。
“但，我们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