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妇望着眼前亭亭玉立的少女，眼眶不禁发热。
这就是当年那个皱巴巴的小婴孩？裹在单薄的襁褓里，连哭声都细若蚊蚋，她抱着那点微弱的温热，在寒夜里跌跌撞撞逃出宫墙时，从未想过能有今日。
时间真是快啊，快得像一场梦。
如今她堂堂正正的站在这里，脊梁挺得笔直，真好……真好啊……
武德皇帝修长的手指在紫檀木御案上轻轻叩击，“笃、笃”之声在空旷寂静的太极殿内回荡，竟似敲在众臣心尖上一般。
殿中檀香袅袅，百官垂首屏息，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良久，帝喉间才溢出一声轻哼，目光扫过案上那卷墨迹淋漓的证词，字字句句皆指向后宫德太妃，却被他视若无睹。
他修长的手指将证词推至一旁，沉声道：“昭华公主既已归宗认祖，此前流落乡野的前尘旧事，便不必再提了。”
话音刚落，他猛地一拍御案，龙颜骤变，眸中怒火熊熊燃烧：“先皇血脉，金枝玉叶之身，竟在那穷乡僻壤之间，被一群猪狗不如的刁民磋磨多年！此等行径，是视我皇家威严如无物，是公然挑衅朕的皇权！士可忍，孰不可忍！”
昭华公主乃是先皇亲女，虽与他同父异母，血缘有亲疏之别，却终究是流淌着皇家血脉的金枝玉叶。
此刻，皇帝心中早已被这等践踏皇家颜面的滔天怒意冲刷得一干二净。
他霍然起身，龙袍广袖怒扬，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传朕旨意！令飞龙卫指挥使即刻点齐精锐，星夜驰赴那刁民们所在的村落，将所有牵涉欺辱公主之人，无论老幼，一律诛九族！朕要让天下人都看看，敢欺辱皇家骨肉者，当得什么下场！敢挑衅朕皇权者，便是这等万劫不复的结局！”
话音在大殿中久久回荡，众臣皆俯首应诺，无人敢言半句异议。
殿外长风呼啸，似已卷起千里之外的血色风云。
武千樾闻言，只觉心头剧震，脸色霎时褪了血色。
她原以为皇帝既说“前尘旧事不必再提”，此事便能就此翻篇，怎料龙颜一怒，竟将雷霆之怒径直泼向了那么多人。
她伏在冰凉的地砖上，指尖微微蜷缩。
心底掠过一丝隐秘的快意，这对磋磨她多年的男女遭此报应，本是罪有应得。
可“诛九族”三字如惊雷炸响，让她骤然回神：那村落里虽多有冷漠旁观之辈，终究有稚童老弱未曾直接加害，若真牵连九族，未免太过酷烈。
“皇兄息怒！”昭华公主连忙叩首起身，鬓边珠钗因急切微微晃动，脸上带着恳切之色。
“皇兄拳拳护佑之心，臣妹铭感五内。只是当年折辱臣妹的，不过是养父母一家及几个助纣为虐的近亲罢了。求陛下开恩，减为诛五族即可，莫要牵连过广，伤及无辜稚老，徒增皇家杀孽啊！”
武德皇帝眉头紧蹙如川，龙椅上的威严更盛几分，沉声道：“不行！此等乡野刁民敢欺辱金枝玉叶，若不严惩以儆效尤，天下人岂非要轻看我皇家威仪？皇权尊严，岂容轻辱！”
话音未落，阶下几位须发斑白的老臣已接连出列，躬身叩首。
为首的吏部尚书颤巍巍开口：“陛下息怒！昭华公主历经磨难终归皇家，实乃上天庇佑、社稷之福。公主心怀仁悯，不忍牵连无辜，此乃皇家仁德之象。那乡野恶徒虽罪该万死，但依老臣之见，诛四族已足够震慑宵小，既全了皇家威严，又合公主慈念，还望陛下三思！”
紧随其后的礼部侍郎亦上前一步，朗声道：“陛下登基以来，素以仁厚治天下，轻徭薄赋，百姓归心。今若因一时之怒滥诛九族，恐伤天和，亦寒天下人之心。依臣之见，四族之惩，不偏不倚，正合法度与圣德！”
殿上群臣见状，纷纷附和，一时间“请陛下三思”“愿陛下依公主仁心”的劝谏之声此起彼伏，在空旷的大殿中久久回荡。
武德皇帝目光扫过阶下躬身待罪的群臣，又斜睨了一眼立于丹墀之侧的昭华公主，她垂首肃立，鸦青发丝垂落肩头，虽看不清神色，那挺直的脊背却透着一股倔强。
龙颜之上几番变幻，怒意与迟疑在眼底交织，殿中寂静得能听见香炉里火星爆开的轻响。
他何尝不知众臣所言句句在理，皇家威仪虽重，却也需兼顾仁厚名声。
可一想到自己皇家威严受损，自己也拿罪魁祸首没办法的憋闷，那股被践踏皇权的怒火便如野火般窜起，灼烧着心脉。
良久，他才从齿间挤出一声重重的冷哼，语气里满是不甘：“罢了！便依众卿所奏，减为诛四族！”
话音刚落，昭华公主却缓缓抬眸，望着御座上仍带怒容的皇兄，眼中闪过一丝不容错辩的决绝。
她再次屈膝跪地，额头重重叩在金砖上：“皇兄，臣妹尚有一不情之请，求陛下允准，待那伙恶徒伏法之日，臣妹想亲自前往刑场，亲眼看着他们受刑伏法。”
此言一出，殿上众臣无不哗然，倒抽冷气之声此起彼伏。
金枝玉叶的公主亲赴血腥刑场，岂止是于礼不合，更是有违皇家矜贵体面。
几位老臣当即面露忧色，嘴唇嗫嚅着想要劝谏。
武德皇帝定定地看着阶下的武千樾，她脸色依旧苍白，眉宇间却凝着一股历经风霜后的坚韧。
他沉默了许久，殿内檀香渐渐弥散，最终化作一声长叹：“准了。” 龙音落下，似有千斤重量，压得满殿文武再无言语。
武德皇帝缓缓走下丹陛，龙袍曳地，带起一阵沉稳的风声。
他亲自俯身，伸手扶起仍跪于地的昭华公主，指尖触到她微凉的手臂，语气终是缓和了几分：“好了，都过去了。你如今是朕的皇妹，是螭国堂堂正正的昭华公主，金枝玉叶之尊，往后这宫墙之内、天下之间，再无人敢欺辱于你。”
他拍了拍妹妹的手背，目光带着几分兄长的温和：“待那些刁徒伏法谢罪，了你心头一桩事，你便安心在这宫中住下。过往那些腌臜苦楚，都是前尘旧事了，不必再挂怀。”
昭华公主垂眸望着皇帝威严的侧脸，长长的睫毛颤了颤，轻声应道：“谢皇兄体恤。” 声音轻得像一缕烟。
可只有她自己清楚，方才武德皇帝松口的那“四族”之限，基本将当年那个村落里所有曾对她施以冷眼、动过恶念、落井下石的人，连同他们的亲族，一并网罗其中，一个也跑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