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正厅门口时,廊下的小厮早已候着,见阿仰走近,忙上前一步双手掀起厚重的棉帘,帘上绣着的缠枝莲纹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娘子里边请,我家官人处理完俗务便来,吩咐小的先伺候您暖着。”
阿仰依言踏入,被引至东侧的暖阁坐下。
刚坐稳,便觉一股暖意裹身而来,鼻尖萦绕着清雅的沉水香,是上好的料子细煨着,不浓不烈,恰好驱散了她一路从风雪里带来的寒气。
身上的酸痛也似被这暖意催着,渐渐从骨头缝里透出来,原是白日里在演武场练了半日骑射,此刻松快下来,疲乏便如潮水般涌了。
她忍不住微微转动脖颈,目光好奇地扫过这暖阁。
墙上悬着一幅绢本山水,笔法细腻,远山含黛,近水含烟,瞧着便是名家手笔。
靠窗的花案上摆着一只冰裂纹青瓷瓶,瓶中斜插着三两枝红梅,花瓣上似还凝着水汽,想来是刚从后院折来的。
连脚下踩着的毡垫,都是细密的羊绒织就,软厚得能陷下半只脚去,衬得她刚沾过雪的靴底都轻了几分。
暖阁里炭火烧得正好,暖意如温水般慢慢漫过四肢百骸。
阿仰只觉眼皮越来越沉,方才强撑着的精神头渐渐散了,她实在抵不过这连日来的劳顿与此刻的安逸,终是侧歪在铺着软垫的太师椅背上,伴着淡淡的香息沉沉睡去,连鬓边垂落的发丝沾了暖意,都显得温顺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杨柳青掀帘进来时,便见她睡得正酣。
窗外的雪光透过糊着云母纸的窗棂漫进来,落在她长睫上,映得那点从风雪里带来的湿气晶莹剔透,倒像是沾了晨露的蝶翅,轻轻颤着不敢惊扰。
他放轻脚步走近,目光掠过她耳畔时,却蓦地一顿,那对耳坠并未用金镶玉嵌,只以暗红的络子绳细细编了,绳上坠着的,竟是两枚打磨得光滑圆润的兽牙。
牙尖早已磨平,边角被人常年摩挲得泛着温润的光泽,带着山野间特有的质朴气,与这暖阁里的雅致陈设比起来,添了几分未经雕琢的野性。
杨柳青见她睡得正酣,呼吸轻匀如落雪,眼睫上的水汽还未散尽,便没舍得叫醒。
他转身从衣架上取过一件厚缎披风,那披风镶着蓬松的狐裘边,是年前特意寻皮匠硝制的新货,暖融融的带着绒光。
他轻手轻脚走近,将披风松松拢在她肩头,又细心将颈间的边角掖了掖,免得穿堂风惊扰了好梦,只留她在暖阁里伴着沉水香继续酣睡。
刚掀开暖阁垂落的棉帘,一阵喧哗便裹着寒气撞进耳朵。
廊下积雪未消,映得日头都亮晃晃的,杨柳青不用细听,便知是那几个过了年就按捺不住的熟友到了。
“杨柳青!可算逮着你了!”刘子文的大嗓门穿透风雪,比街市上的鞭炮声还要响亮,人还在石阶下跺着靴底的雪,声音已先一步飘进正厅,“年后头一聚,你这儿可有什么压箱底的好菜?去年藏的那坛竹叶青该开封了吧?咱哥几个可有好久没痛饮了!”
他身后紧跟着王光缘,手里揣着个暖炉,笑着接话:“可不是,年前忙年忙得脚不沾地,今日定要在你这儿补顿好的,你那道糟熘鱼片最是解馋。”
再往后,是一身月白杭绸长衫的沈惊澜,领口衬着雪狐毛,手里摇着柄乌木折扇,虽天寒未开扇面,却依旧风度翩翩,眼底含着笑意。
末了是吕明微,穿着件石青棉袍,腰间系着素色绦带,面色沉静如冻湖,只对着杨柳青微微颔首算是见礼。
杨柳青立在厅门口,见这阵仗便笑着骂道:“就你们嘴馋!年后后厨刚开伙,能有口热汤暖身子就不错了,还惦记着好酒好菜?刚炖上的羊肉萝卜汤,嫌膻气你们可别喝!”
话音未落,刘子文已像头刚出栏的蛮牛般冲了过来,隔着两步远就扬手要撞他肩膀,脚下还带着雪水,瞧着便莽撞得很。
杨柳青早有防备,身子如寒松般轻巧一侧,避开他的冲撞,顺势反手勾住他后腰,借着刘子文自己冲来的力道,手腕一旋,一个利落的背摔便将人稳稳掼在铺着青砖的地上,溅起些许未扫净的雪沫子。
“嗷——我的老骨头!”刘子文痛呼出声,在地上蜷了半天才撑起上半身,拍着身下的青砖哭笑不得,“你这手功夫过完年越发精进了!我不过是想跟你讨个好彩头,你倒把我当野猪摔?”
杨柳青拍了拍袖口的寒气,睨着他道:“谁让你见面就横冲直撞?雪天路滑不知道收敛些?再这样毛躁,下次直接把你丢进后厨劈柴,让你跟伙夫学学什么叫规矩!”说着便侧身往里让,“快进来吧,廊下风大,仔细冻着了,刚温的米酒在桌上呢。”
刘子文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棉袍后襟沾的雪泥与草屑,梗着脖子还要往前扑:“好你个杨柳青,年后头一见面就下狠手,当真是过年没吃够肉不成?”拳头刚要擦过杨柳青的衣角,身后忽然飘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脆亮得像檐角冰棱被暖阳晒化,叮咚落进人心里。
杨柳青抬手稳稳按住刘子文的肩,指腹按在他棉袍下的肩骨上,力道不大却让他动弹不得,随即转头望去。
只见众人身后的廊下,白焕棠正立在那里,一身玄色劲装衬得身姿挺拔,外罩的墨色披风边缘滚着银线,正是御灵卫的副都督令牌。
她一只手捂着嘴,另一只手按着腰间的佩刀,眉眼弯成了两弯新月,眼底像淬了碎星子,映着廊外的残雪都添了几分锐气。
许是刚从差事上过来,鬓边未施珠翠,只简单束着同色发带,鼻尖冻得微红,偏生笑起来带着股飒爽劲儿。
“这不是白副都督吗?”杨柳青挑了挑眉,目光在她腰间令牌上一扫,语气里调侃混着几分刻意的嫌弃,“我这私宅可不是御灵卫衙门,今日聚的都是旧友,没传你当值,就这么闯进来,这叫私闯民宅懂不懂?回头要不要我这监正给你记上一笔擅离职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