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青早见他出来,脸上立刻漾起真切的笑意,快步迎了上去,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么快就出来了!里头到底是何方神圣,把那帮汉子折腾得人仰马翻的?方才见几个出来的,不是断了胳膊就是脸色惨白,连站都站不稳。”
吕明微抬眼瞥了他一下,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多少情绪:“没什么,几只魍魉级的小鬼罢了。”
“魍魉?”杨柳青挑眉,随即了然,虽说只是祟物里最末流的东西,可对寻常百姓而言,已是索命的阎罗了吧?”
吕明微“嗯”了一声,抬手随意掸了掸道袍下摆的灰,动作轻描淡写。
杨柳青见状,适时地朗声笑起来,语气里满是熟稔的捧场:“那也是分对谁。换了别人或许棘手,对你吕明微来说,怕不是如同以雷霆之势击碎腐卵一般,举手间便料理了?”
吕明微没接话,只是目光扫过校场边缘。
那里,几个守卫正小心翼翼地抬着担架走过,担架上躺着几个昏迷不醒的人。
杨柳青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脸上的笑意淡了些,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说起来,这魍魉虽说是鬼物里的末流,却也成了御灵卫选拔的门槛。
他转头看向吕明微,眼神复杂:“你我兄弟,或是得了传承,或是有机缘傍身,方能在此谈笑。可天底下,更多的是连符纸都未必见过的寻常百姓,遇上这等邪祟,哪有半分还手之力?”
吕明微听完,只是淡淡道:“所以,才有御灵卫。” 说罢,他理了理微乱的衣襟,迈步向前,“走了,喝一杯去。
檐角的铜铃被晨露浸得微凉,在穿堂的晓风里轻轻摇曳,叮咚声细碎如絮,惊得廊下梧桐叶簌簌飘落,叶片上的露水滚落在青石板上,洇出点点湿痕。
杨柳青刚将新晒好的茯苓片仔细收进檀木匣中,指尖还带着药材的清苦香气,忽闻隔壁药柜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夹杂着压低的人声。
他脚步一顿,循着声音绕过去,只见黄御医半个人掩在褪色的青布帘后,枯瘦如柴的手指正紧紧拽着何太医的衣袖,那双常年熬药熬得浑浊的眼珠,正警惕地往廊下扫了又扫,活像只偷食的耗子。
“你可听说了?卯时三刻那会儿,尚内监亲自捧着诏书......”黄御医的嗓音压得极低,却偏生每个字都顺着风飘进了杨柳青耳朵里,那股子八卦的兴奋劲儿藏都藏不住。
杨柳青在心里暗笑,这黄御医总是喜爱嚼舌根,今日这般鬼祟模样,定是又听到了什么新鲜传闻。
果然,就听何太医急切追问:“什么诏书?莫不是哪位娘娘晋位了?”
“哪是什么旧人!”黄御医的声音更添了几分神秘,“听说昨夜陛下临幸了一位宫女,方才诏书到了,直接给了位分,封为御侍呢!”
“哦?是哪个宫的宫女?竟有这等造化?”
“听说是钧乐署的!”黄御医咂咂嘴,语气里满是啧啧称奇,“早前就听说钧乐署在编排新舞,还是这位姑娘亲手编排的。昨夜陛下歇在御书房,不知怎的来了兴致,传了钧乐署的人去献舞,结果皇上一眼就看上了这位,连夜便留了牌子,你说奇不奇?”
话音未落,斜对面药碾旁突然“哐当”一声,方太医将铜药臼重重搁在案上,络腮胡抖了抖,瞪向布帘后:“大清早的不晒药不碾膏,两个大男人缩在帘后嚼什么舌根?!”
黄御医吓了一跳,缩回手时带倒半盒陈皮,忙不迭去扶,嘴里嘟囔:“方老弟这嗓门,是要掀了屋顶不成?”
何太医充当和事佬道:“方兄莫恼,不过是听黄兄说些宫闱琐事……”
“宫闱琐事?”方太医大步过来,蒲扇般的手往案上一拍,震得药瓶叮当作响,“太医局是诊脉医病的所在,不是市井茶楼!后宫那些阴私争斗,轮得到咱们置喙?真要让巡值的飞龙卫听见,仔细你们的乌纱!”
黄御医不服气,梗着脖子道:“老夫不过是说昨夜陛下晋了钧乐署一个宫女的位分,怎就成阴私了?方老弟也忒小题大做。”
杨柳青立在廊下,听着三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拌嘴。
杨柳青指尖捻着药末,心里头正转着念头,后宫里的娘娘们哪个不是七窍玲珑心,手段更是层出不穷,这宫女能一朝得幸,怕不是有什么过人之处。
再想到那位陛下,自觉醒了控火神通后,性情愈发难测,寻常人避之不及,那宫女竟敢近身,想来多半是陛下自己乐意了。
正思忖间,吴太邱猛地往前一探身,宽大的袖口扫落案头的《伤寒论》,泛黄的书页哗啦散开,好些页脚都卷了边。
他喉结上下滚动着,声音压得更低,几乎要贴到何太医耳边:“皇后娘娘的喜脉才诊出半月,龙嗣乃是万金之躯,这节骨眼上……”话音未落,许是他动作太急,药柜上的青瓷药罐被惊得晃了晃,在案边打了个转,险些跌落。
黄御医在一旁捋着山羊胡,满脸感慨,那模样看得杨柳青眼皮子直抽抽,这几个老头,真是越老越爱嚼舌根,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住口!”
一声厉喝突然从廊下传来,路过的康太医不知何时立在了那里,浑浊的眼珠瞪得几乎要爆出眼眶,枯枝般的手指颤抖着指向吴太邱:“黄御医与何太医那张破嘴没把门的也就罢了,你个臭小子,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医术没见着有半分长进,这背地里长舌的本事倒是跟着他们学了个十足!”方太医在一旁附和。
一旁的黄御医不乐意了,把胡子一翘:“唉唉,康御医这是做甚?我与太邱不过是师徒间耳语两句,碍着你什么事了?这太医局的闲事,怕是没有比你管得更宽的了!”
吴太邱被康太医骂得脖子一缩,梗着脖子辩解:“弟子只是……只是觉得此事蹊跷……”
“蹊跷也轮不到你我置喙!”康太医气得吹胡子瞪眼,“皇后娘娘身怀龙嗣,陛下的起居本就该谨言慎行,你们在此嚼舌根,若是传到内监耳朵里,仔细脑袋搬家!”
何太医连忙上前打圆场:“康兄息怒,黄兄与太邱也是一时失言,并无他意,快别气坏了身子。”
杨柳青站在一旁,听着这几位你一言我一语,只觉得头大。
他悄悄将檀木匣合上,转身想往药房深处避避,免得被这摊子浑水溅到,这太医局的早晨,可真比药房里的药味还要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