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氏一族的忠名,在大临朝的青史里刻了三代。
从先祖披甲定疆,到父辈执戈戍边,骨血里淌的都是护山河无恙的赤诚。
如今传到江照野这一辈,父亲江淮更是把性命都填进了边疆的冻土。
那画面总在她梦魇里烧得滚烫,漫天箭矢穿破暮色,父亲浑身浴血如披红甲,手中长枪断成两截,仍用血肉之躯堵着城门,嘶吼着让她快走。
十数倍的敌军围上来时,父亲最后看她的眼神......
武德皇帝一掌拍在案上,紫檀木桌面本就有处陈年裂痕,此刻竟再添一个寸深的掌印,木屑混着案上滚落的玉圭碎末簌簌落地,帐内众臣瞬时噤声。
“镇抚使江淮满门忠烈,三代戍边,尸骨皆埋在北境冻土!”
皇帝的声音裹着怒气撞在帐壁上,震得烛火剧烈摇晃,“镇幽将军江照野,几日前与敌国的一战,以一己之力破了敌军幽冥髓召来的百鬼阵,那鬼物蚀骨噬心,多少悍将见了都魂飞魄散,她却和朕一起并肩作战,打得玉琼国节节败退!此等胆识魄力,朕不信她,信谁?”
话音未落,他猛地掣出腰间佩剑,剑鞘落地发出哐当巨响,剑身却骤然腾起三尺赤芒,红得似要滴出血来,映得满帐文武脸色煞白。
“即日起,镇幽将军持此虎符,总领大临府军政要务!辖内将官,凡有迁延抗命、私通外敌者。”
赤芒陡然炽烈,剑刃嗡鸣如龙吟,“不必奏请,先斩后奏!”
皇帝俯身,将那枚鎏金虎符重重按进江照野掌心。
冰凉的金属棱角硌得她虎口发麻,虎符上雕刻的猛虎纹路似要噬咬掌心,沉甸甸的分量压得她手腕微沉。
那是节制十万兵马的权柄,更是压断过无数英雄脊梁的重担。
“大临府是边疆门户,丢了它,不出三月,鬼物就能踩着护城河的冰碴子进皇城。”
皇帝的声音压得极低,龙涎香的气息里混着不容置疑的杀意,“守不住,朕不用旁人动手,亲自来取你的项上人头,悬在城门上,给江淮的忠魂谢罪。”
这些画面早已被信蚁以同声同息之能,清晰地映在了杨柳青的脑海中。
他心头先是一松,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意涌上来终于能归家了,能见到许久未见的亲人了。
身为医术卓绝的御医,皇帝此行,他自然是要随侍左右的,这份差事恰好圆了他归家的念想。
可念头刚落,武子谏三个字便如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刺入脑海,引得太阳穴突突抽痛起来。
当初在宫中初见那孩子,孤零零地立在廊下,眉眼间满是怯生生的惶恐,像只被遗弃的幼猫。
他一时心软,便多照拂了几分,送过伤药,也留过几顿热饭。
那时只当是举手之劳,怎会料到后来竟牵扯出这许多盘根错节的事端。
杨柳青轻轻按了按眉心,倒也不后悔当初的善意。
只是武子谏后来竟动了伤害他亲人的念头……他自认不是冷漠之人,医者仁心,对谁都多几分宽容,可这宽容绝非任人拿捏的愚钝。
善良要有锋芒,纵是昔日照拂过的人,触了他的底线,也断断不能姑息。
杨柳青料定,经此一事,武子谏怕是早已对自己恨之入骨。
不过他如今已不是那个只会在宫墙内摆弄药草的医者,断不会坐以待毙。
攥紧腰间的鎏金腰牌,杨柳青脚步匆匆地往城外客栈赶。
眼下皇帝离京的消息尚未传开,正是外出的好时机,一旦旨意昭告,宫禁必然收紧,再想随意走动可就难了。
推开客栈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吕明微正临窗打坐,指尖捻着一串菩提子。
杨柳青将事情原委简略说了说,末了问道:“此番我需随陛下回朝都,道长打算何去何从?”
吕明微垂眸沉思,指尖的菩提子停在半空。
杨柳青见他不语,又劝道:“不如同往朝都吧?我知你素来爱自由,可如今天下大乱,四处有幽冥鬼物作祟,动荡不安,哪里还有真正安宁的去处?”
吕明微抬眼,眸中漾着几分笑意:“天下之大,怎会没有容身之处?依我看,怕是你觉得前路凶险,想找个厉害的同行壮胆吧?”
杨柳青被说中心事,反倒坦然拱手:“果然瞒不过道长法眼。不瞒您说,杨某已蒙道长相救两次,若没有您,我这条命早就埋在乱葬岗了。”
吕明微摆了摆手,故作谦虚道:“举手之劳罢了。”
话锋一转,又挑眉道:“只是我若要去,总不能跟着你的仪仗走吧?怕是没到朝都,就被当成刺客拿下了。”
杨柳青咬了咬牙,从袖中又摸出个沉甸甸的钱袋,递过去时手都在发颤:“这是买马和路上的盘缠,你远远跟着队伍后头就行。真遇着盘查的官兵,就说是回朝都的寻常百姓,你那通关文牒是真的,他们挑不出错处。”
吕明微瞥了眼钱袋,慢悠悠道:“买马?这么远的路,你坐马车舒舒服服的,我岂能骑马颠簸?自然也得坐马车。”
说着,手又朝他抬了抬,指尖还沾着点刚剥的瓜子壳。
“你!”杨柳青气得脸都涨红了,可瞧着吕明微那副有恃无恐的模样,硬生生把后半句怒话咽了回去,扯出几分比哭还难看的笑,“真没银子了,道长就辛苦些,权当历练了?”
吕明微闻言,当即耷拉下眼皮,慢悠悠收拾起桌上的罗盘,那神情明摆着“没马车就不去了”。
杨柳青见状,心像被针扎似的疼,狠狠心从怀里掏出刚偷偷藏下的一小袋银子。那是他打算给家里老母亲买补品的私房钱。
还没等他递过去,吕明微已如闪电般探身过来,一把抢了过去,掂了掂分量,眉开眼笑:“这还差不多。”
杨柳青僵在原地,仿佛被雷劈中一般。那可是他省吃俭用攒下的银子啊!
御医俸禄本就不算丰厚,他平日里连块好点的布料都舍不得买,熬了多少夜、值了多少班才攒下这些,当初连给自己添件冬衣都犹豫再三,如今竟全落进了这道士手里。
罢了罢了,杨柳青闭了闭眼,权当破财挡灾。
回朝都后必定风波不断,他自己倒不怕什么,可家人朋友都在那儿,多吕明微这么个有本事的人在,总归多份照应。
这么一想,心口的肉疼总算轻了些,只是看着吕明微那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样子,还是忍不住磨牙:“吕道长,这银子你可得省着点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