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城西,秦淮河畔的旧漕运码头附近,昔日堆积如山的漕粮麻包已被一排排新建的货栈与工坊所取代。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稻米的清香,而是桐油、生丝、松木以及煤炭燃烧后混合的、充满活力的工业气息。这里,是南京新兴的工商业区,也是大明经济变革浪潮最为汹涌的前沿。
“振华纺织工坊”是这片区域里规模最大的一家。高大的砖砌厂房内,数十台经过格物院改良、以小型蒸汽机驱动的织机正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白色的蒸汽通过屋顶的管道嗤嗤排出,织梭飞驰,女工们穿梭其间,照看着飞速转动的机杼,脸上带着疲惫,却也有一丝不同于田间劳作的专注。
工坊主王振华,一个四十出头、精明干练的商人,正陪着一位特殊的客人——户部尚书沈万三视察工坊。王振华指着那些效率远超手工纺织数倍的机器,脸上洋溢着自豪与兴奋:“沈部堂您看,这一台机器一日所出棉布,抵得上十个熟练织工!成本却大大降低!如今江南的布匹,不仅行销全国,连南洋、东瀛的商船都指名要咱‘振华’的货!”
沈万三捻须点头,眼中亦有光彩。作为商人出身的尚书,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这些机器和工坊意味着什么——巨大的税收,无数的就业,以及大明商品横扫海外的竞争力。这正是议会和林川所倡导的“工商富国”之策的体现。
然而,这蓬勃的生机之下,暗流汹涌。
工坊外,一群身着旧式短褂、面色阴沉的手工织户聚集着,领头的是本地织户行会的会首,姓钱,人称钱老抠。他们看着那吞吐蒸汽的厂房,听着里面传出的机器轰鸣,眼神中充满了怨恨与恐惧。
“断人活路啊!”一个老织户捶打着胸口,声音凄惶,“我家三代织绸,就靠这手艺吃饭!如今这铁怪物一来,我们的绸子谁还要?一家老小可怎么活!”
“就是!他们用机器,织得快,卖得贱,把我们往死里逼!”
“钱会首,您得给我们做主啊!”
钱老抠脸色铁青,他家的织坊也受到了巨大冲击。他盯着“振华工坊”的招牌,咬牙道:“放心!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不能就这么坏了!他王振华想一个人吃独食,没门儿!”
旧势力的反扑,并非只有士大夫阶层。这些被新技术、新生产方式剥夺了生计的手工业者,以及代表他们旧有利益的行会,同样构成了阻挠变革的强大力量。
几天后,一场针对“振华工坊”的阴谋悄然展开。
先是工坊采购的原料——一批上等松江棉纱,在运抵码头时被发现掺入了大量劣质短绒,导致工坊被迫停产检修机器,损失惨重。王振华勃然大怒,却查无实据,送货的牙行推说是不小心弄混了。
接着,市面上开始流传谣言,说“振华”的布匹之所以便宜,是因为用了邪门的药水浸泡,穿久了会烂皮肤,甚至说工坊里蒸汽机的轰鸣声会惊扰地脉,导致附近居民生病。谣言越传越烈,竟真有妇人拿着起疹子的衣服到工坊门口哭闹,引来大批民众围观。
更棘手的是,钱老抠联合了几家尚有实力的旧式织坊主,以及一些同样对新兴工商业心怀不满的士绅,联名向应天府衙递了状子。状告“振华工坊”三大罪状:一、使用妖器(蒸汽机),惊扰地方,破坏风水;二、以低价倾轧,扰乱市场,致使千百织户失业,有伤天和;三、雇佣大量女工,男女混杂,有伤风化,败坏社会风气。
这状子写得极有水平,将经济冲突巧妙地和风水、道德、社会稳定捆绑在一起,直指新兴工商业的“合法性”问题。
应天府尹接到状子,顿感头疼。他既不敢得罪背后有沈万三乃至议会支持的王振华,也不敢无视这些代表“民意”的织户和士绅,尤其里面还牵扯到风水、风化这等敏感问题。他只好采取拖字诀,将案子压下,两边安抚。
王振华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原料被破坏,商誉受损,现在又惹上了官司,工坊的生产和销售都受到了严重影响。他求见沈万三,满面愁容:“部堂大人,这…这生意没法做了!那些人明刀暗箭,防不胜防啊!”
沈万三沉吟良久。他深知,这不仅仅是“振华”一家的困境,而是所有试图采用新生产方式、挑战旧有格局的先行者都可能面临的围剿。议会可以制定鼓励工商的律法,但无法瞬间改变人们根深蒂固的观念,也无法完全消除旧利益群体的反扑。
“光靠律法庇护,并非长久之计。”沈万三对王振华道,“你要学会自己立起来,也要让旁人看到,你这新式工坊,并非只会抢人饭碗,也能带来新的活路。”
他给王振华指了两条路:“第一,工坊可设立‘技工学堂’,招收那些失业的织户子弟,教授他们操作、维修机器之法,将他们从你的反对者,变为你的支持者,甚至是你未来的工人。第二,你可联合其他新兴工坊主,成立‘新式工商协会’,互通声气,制定行规,共同应对这等龌龊手段,也可向议会陈情,争取更具体的保护。”
王振华眼睛一亮,如同拨云见日。
数日后,“振华工坊”门口贴出告示,招收学徒,专教蒸汽织机操作与维修,包食宿,优者留用。同时,在王振华的奔走下,南京城内十几家规模较大的新式工坊主齐聚“江南商会”,商议成立“大明新工商联合会”,旨在“研究机器,改进工艺,拓展商路,维护权益”。
钱老抠等人闻讯,又惊又怒,他们发现,对方不再仅仅是埋头赚钱的商人,开始有了自己的组织和话语权。他们试图破坏工商联合会的成立,却发现应天府衙的态度似乎有了微妙变化,不再一味和稀泥。
一场围绕着生产方式、利益分配和话语权的经济领域暗战,在南京城悄然升级。商潮之下,新旧力量的博弈,进入了更复杂、更深入的阶段。这不仅是金钱的较量,更是观念与制度的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