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四十八年(1620年),对大明朝而言,是一个天旋地转、波谲云诡的年份。夏秋之交,在位长达四十八年的明神宗万历皇帝朱翊钧,终于在国本之争、党争纷扰与辽东战事的糜烂中,龙驭上宾。皇太子朱常洛在战战兢兢、压抑多年后,终于登基,是为明光宗,改元泰昌。
然而,命运仿佛与大明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这位新君即位仅一个月,便因“红丸案”暴毙而亡,死得不明不白,留下了一堆烂摊子和一个尚未稳固的权力真空。朝野震动,疑云丛生,各方势力在惊愕中迅速重新布局。
帝国的龙椅,在短短一个月内,再次易主。继位者,是明光宗的长子,年仅十六岁的朱由校,即明熹宗,次年改元天启。
这场突如其来的皇权更迭,对于早已通过魏朝攀附上皇长孙朱由校这棵大树的魏忠贤而言,不啻为一场从天而降的富贵。水涨船高,随着朱由校从皇孙一跃成为天下之主,他身边的所有人,地位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魏朝作为皇帝潜邸时的贴身近侍,自然一跃成为内廷最炙手可热的人物之一,被委以重任。而魏忠贤,也凭借着与魏朝那层“结拜兄弟”的关系,顺理成章地被调到了年轻的天启皇帝身边伺候。虽然起初职位未必很高,但“在御前”这三个字,本身就意味着无限的可能和接近权力核心的机会。
然而,真正让魏忠贤意识到巨大机遇所在的,并非仅仅是皇帝本身,而是皇帝身边另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乳母客氏。
客氏,名印月,北直隶定兴县(今河北定兴)人。她虽已年过三十,但保养得宜,姿色未衰,更兼性情机敏,善于逢迎,对天启帝从小照顾得无微不至。在朱由校坎坷的童年(其生母王才人早逝,不受父亲朱常洛重视)中,客氏是少数能给予他温暖和依赖的人。因此,天启帝对这位乳母的感情极深,远超寻常母子之情,几乎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
按照宫廷旧制,皇帝大婚之后,乳母便应出宫荣养,以免干政。但天启帝即位后,竟特意下旨,破格让客氏继续留在宫中,待遇如同太后、皇后,被称为“奉圣夫人”。她出入宫禁,仪仗煊赫,气焰嚣张,宫中内侍宫女无不敬畏。她的存在,成了紫禁城内一道独特的权力风景线,一个不靠名分,仅凭皇帝私人情感而手握重权的女人。
魏忠贤那双在市井中练就的毒辣眼睛,立刻就看穿了客氏的价值。他深知,在年轻皇帝心中,客氏的分量,恐怕比许多朝中大臣甚至后宫嫔妃都要重得多。谁能得到客氏的支持,谁就能更轻易地影响皇帝。
而一个关键的情报,更是让他心动不已:魏朝与客氏,早已结成了“对食”关系。
“对食”,乃是宫中太监与宫女(或女官)结为名义上的夫妻,相互慰藉深宫寂寞的一种习俗。魏朝与客氏的这层关系,本是强强联合,巩固彼此在皇帝面前地位的手段。
但魏忠贤看到的,却是撬动命运的支点。一个大胆而卑劣的念头在他心中滋生、膨胀:若能取代魏朝,赢得客氏的青睐与信任,那么他魏忠贤,就将同时握住皇帝最亲近的内侍和最依赖的乳母这两条线,其前景,将远超仅仅依附于魏朝。
决心既下,行动便如毒蛇出洞,迅捷而阴狠。他开始刻意留心魏朝的值守时间,寻找与客氏单独接触的机会。
这一日,得知魏朝在司礼监当值,一时半刻无法脱身,魏忠贤精心准备了一番,怀揣着一个锦盒,来到了客氏在宫中的住所。此处装饰华丽,陈设精美,远超普通妃嫔的居所,可见天启帝对其恩宠之隆。
通传之后,魏忠贤被引了进去。他不敢抬头,快步上前,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小的魏忠贤,叩见奉圣夫人,客妈妈金安!”
客氏正坐在榻上,由两个小宫女伺候着捶腿,闻言慵懒地抬了抬眼皮。她自然是知道魏忠贤的,魏朝的“结拜兄弟”,最近常在皇帝身边走动,看着还算机灵。
“起来吧。魏公公不在皇上跟前伺候,来我这儿有何贵干啊?”客氏的声音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拖腔,目光却若有若无地扫过魏忠贤。
魏忠贤这才微微抬头,脸上堆起最谦卑、最热切的笑容,双手将锦盒高举过头顶:“回客妈妈的话,小的日前偶然得了一盒南海珍珠,成色极佳,颗颗圆润饱满,光泽动人。小的愚钝,想着这般宝物,唯有客妈妈这般雍容华贵、福泽深厚之人,才配得上使用。特此献上,聊表孝心,万望客妈妈不嫌粗陋。”
客氏闻言,眉梢微挑,示意宫女将锦盒接过打开。顿时,一盒硕大匀称、宝光莹莹的珍珠呈现在眼前。即便是见惯了珍奇的客氏,眼中也不由得闪过一丝喜爱之色。她伸出保养得宜的手指,拈起一颗,在指尖细细把玩,感受着那温润的触感。
“魏公公有心了。”客氏的语气缓和了不少,目光再次落到魏忠贤身上,带着几分审视和玩味,“听说,你和魏朝是结拜的兄弟?感情好得很哪。”
这话问得看似随意,实则暗藏机锋。
魏忠贤心念电转,他知道关键时刻到了。他脸上笑容不变,语气却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疏离与讨好:“回客妈妈,结拜之事,乃是过去小弟年幼,蒙魏公公不弃,抬爱所致。但在客妈妈您这般真佛面前,魏朝……他又算得了什么呢?”
这句话,轻描淡写之间,已将昔日的“兄弟情分”抛诸脑后,更将客氏的地位捧到了云端。其背叛之迅速,讨好之露骨,连久经世故的客氏都微微一愣,随即,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她喜欢这种被人极力追捧、甚至不惜背叛他人来讨好的感觉。
“你倒是个会说话的。”客氏将珍珠放回盒中,语气已然带上了几分亲近。
从此,魏忠贤便成了客氏宫中的常客。他几乎耗尽了多年来在甲字库及其他地方辛苦积攒的所有钱财,四处搜罗奇珍异宝、海外异玩、精美绸缎、珍馐美味,源源不断地送往客氏处。他不仅送礼,更极尽讨好之能事,言语谄媚,动作体贴,将客氏伺候得舒舒服服,比魏朝那个粗枝大叶的武夫(魏朝可能更偏向于护卫角色)不知要贴心多少倍。
客氏本就虚荣贪财,享受着魏忠贤提供的物质满足和精神上的绝对尊崇。相比之下,魏朝虽然地位高,但或许是因为“对食”已久,少了新鲜感,或许是不如魏忠贤这般肯下血本、用心钻营,渐渐被客氏疏远。
魏朝并非傻子,很快察觉到了魏忠贤的撬墙角行为和客氏的冷淡。昔日的“兄弟”之情,在权力与利益的侵蚀下,迅速变质。两人从暗生嫌隙,逐渐发展到公开争吵,甚至在天启帝面前也毫不避讳。
一次,两人又在御前为客氏之事争执起来,言辞激烈,几乎要动手。年轻的天启帝正沉迷于他的木工活计,被吵得心烦意乱,他本就对这类事情不甚在意,甚至有些懵懂。他放下手中的刨子,看着面前面红耳赤的“大魏”(魏朝)和“二魏”(魏忠贤),竟觉得有些好笑。
他摆了摆手,用一种近乎儿戏的口吻说道:“好了好了,吵什么吵!大魏、二魏,不都是朕的忠奴吗?客妈妈喜欢谁,那就是谁,这等小事,也值得来烦朕?”
皇帝金口一言,等于是默许甚至鼓励了魏忠贤的横刀夺爱,也彻底寒了魏朝的心。魏忠贤心中狂喜,知道这道最重要的关卡,他已经闯过去了。有了皇帝这句话,他抢夺“对食”之事,再无任何阻碍。
在客氏的全力支持和枕边风之下,魏忠贤的官职开始飞速提升。很快,一道至关重要的任命下达:魏忠贤被擢升为司礼监秉笔太监!
司礼监,内官第一署,号称“无宰相之名,有宰相之实”。而秉笔太监,更是核心中的核心,职责是代替皇帝批阅奏章,用朱笔进行裁定(“批红”)。理论上,皇帝最后过目即可,但实际上,若皇帝怠政(如天启帝),这“批红”之权,便几乎等同于皇权代言人!
这一刻,魏忠贤,这个昔日肃宁街头的无赖,甲字库里的钻营者,终于一步登天,踏入了大明帝国权力最核心的圈子。他站在司礼监值房内,看着眼前堆积如山的奏疏和那支象征着无上权力的朱笔,心中涌起的,是无限膨胀的野心和即将施展的报复性快感。
然而,他也深知,位置越高,觊觎者越多,风险也越大。宫内宫外,无数双眼睛正盯着他。曾经的“义兄”魏朝,已成死敌;朝堂上那些自诩清流的文官集团,更是他潜在的巨大障碍。
他与客氏的联盟,一个掌控内廷批红之权,一个深谙皇帝喜怒哀乐,如同两条致命的毒蛇,已经紧紧缠绕在了年轻天启帝的左右,开始向着大明王朝的命脉,吐出贪婪而危险的蛇信。属于魏忠贤的时代,伴随着天启朝的开始,正式拉开了血腥而黑暗的大幕。他接下来的目标,便是巩固权力,清除异己,将这片江山,逐渐变成他魏忠贤可以为所欲为的猎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