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一种比真空更彻底，比坟墓更深邃的死寂，笼罩在【神盾】的主控室里。
那三颗超新星的光芒仿佛耗尽了世界所有的能量，也抽走了所有人灵魂里的最后一丝声音。墨菲那句宣告了世界死刑的判词，像一柄冰冷的、无形的锤子，敲碎了时间，将每个人的意识都冻结在了那个名为“半年”的琥珀里。
半年。
四千三百八十个小时。
二十六万两千八百分钟。
一千五百七十六万八千秒。
然后，一切都将毫无意义。
“呵……”
一声短促、干涩，仿佛从破风箱里挤出来的笑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宁静。是墨菲。他那张年轻的、曾经充满了知性与自信的脸上，此刻挂着一种比哭泣更绝望的笑容。他的身体像一滩烂泥，从控制台前滑落，瘫坐在地上，双眼无神地盯着天花板。
“我们赢了。”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梦呓，“我们打败了神，然后发现……神在临死前，把整个宇宙的房梁给抽了。真是……真是个天才的笑话。”
灰鸦没有说话。她只是用尽全身的力气，死死地抓着零的手臂。她的指甲因为用力而深深地陷进了零的战术服里，指节泛白。她害怕。她害怕自己一松手，零就会像那些正在消散的数据一样，从她眼前消失。她害怕自己一松手，这个刚刚才被从毁灭边缘拉回来的世界，就会立刻分崩离析。
她的恐惧是如此的纯粹，如此的……真实。也正是这份真实，如同最坚固的船锚，将零那几乎要被“半年”这个概念压垮的灵魂，重新拽回了现实。
零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肺部传来刀割般的疼痛，但他却贪婪地感受着这股痛楚。因为痛，意味着他还活着。活着，就有时间。有时间，就……
【就有时间欣赏这出最盛大的谢幕。】
克洛诺斯的声音，如同跗骨之蛆，在他心底最阴暗的角落里响起。这一次，没有了嘲讽，没有了诱惑，只有一种近乎于欣赏的、病态的平静。
【我穷尽一生，试图用‘净化协议’来修正这个充满了错误的世界。现在看来，我的格局还是太小了。监察者比我更彻底。它不修正错误，它直接……删除宇宙。这才是真正的艺术，不是吗，我的……容器？】
“闭嘴。”
零在心底，用尽全身的力气，吼出了这两个字。他强行将克洛诺斯的意识压回封印的最深处，然后，他抬起了头。
他的目光扫过墨菲那张绝望的脸，扫过灰鸦那双写满了恐惧和担忧的眼眸。最后，他的视线落在了那面巨大的、显示着倒计时的全息地球上。
4379小时58分12秒。
时间，在流逝。
“墨菲。”零开口了，他的声音沙哑、疲惫，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把这份参数报告，加密，然后用最高优先级，发送给风语者山谷的张铁拳。告诉他，战争结束了，但末日……才刚刚开始。”
“发送……有什么用？”墨菲的声音如同鬼魂，“我们都得死！半年后，原子都会解体！我们现在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在一艘正在沉没的船上，争论着甲板该怎么擦而已！”
“那就把甲板擦干净。”零的声音不大，却像一记重锤，狠狠地敲在了墨菲的心上，“在船沉没之前，让所有人都站直了，像个人一样，看着末日到来。这就是……意义。”
他转向灰鸦，用那只属于人类的左眼，深深地看着她。“我们回家。”
三天后。
风语者山谷，如今的“圣域”，废土世界唯一的灯塔。
当零、灰鸦和墨菲的身影，出现在那道被空间扭曲所隐藏的入口时，整个圣域都沸腾了。张铁拳，那个如同钢铁般坚毅的男人，在看到零平安归来的那一刻，眼眶第一次红了。巴图，那个豪迈的部落首领，则发出了震天的咆哮，用最原始的方式，宣泄着自己的狂喜。
他们赢了。他们的神，回来了。
然而，这份喜悦，只持续了不到十分钟。
在临时搭建的最高指挥部里，当墨菲将那份来自【神盾】的末日报告，投影在所有人面前时，狂喜，瞬间凝固成了……冰冷的恐惧。
倒计时，像一把悬在所有人头顶的断头台，无声地、一秒一秒地，切割着他们刚刚燃起的希望。
“这……这是什么意思？”巴图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颤抖。他能面对一万台战斗机器人而不眨眼，却无法理解屏幕上那个不断跳动的、代表着“a”常数的冰冷数字。
张铁拳看懂了。他的脸色，比西伯利亚的冻土还要苍白。作为旧世界的精英军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当物理学的基石开始崩塌时，意味着什么。
那意味着，所有的武器，所有的战术，所有的勇气和牺牲，都将变成一个笑话。
“意思是……”张铁拳的声音，干涩得像是要裂开，“我们的敌人，不再是任何我们可以用枪炮去对抗的东西了。我们的敌人……是宇宙本身。”
指挥部里，陷入了比【神盾】主控室更加深沉的死寂。
如果说，之前的战争，是一场凡人对抗伪神的史诗，那么现在，他们将要面对的，是一场……微生物对抗宇宙坍缩的、毫无悬念的悲剧。
“就没有……就没有办法吗？”科尔文上校，那个曾经的敌人，此刻却用一种近乎于祈求的眼神看着零，“您……您既然能夺取神的权柄，一定……一定也能修正这个错误，对不对？”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零的身上。那目光里，有敬畏，有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的、盲目的希望。
他们看着他，就像看着救世主。
零沉默了很久。他能感觉到，每一道目光，都像一座山，压在他的肩膀上。他甚至能听到，在那些目光的背后，无数个声音在呐喊，在祈祷，在哀求。
救救我们。
最终，他抬起头，迎着所有人的目光，缓缓地、却又无比清晰地说道：
“我不知道。”
他没有撒谎，也没有安慰。
因为在末日面前，任何的谎言和安慰，都是最残忍的亵渎。
“我不知道有没有办法。”他继续说道，声音平静得可怕，“我只知道，从现在开始，我们没有时间去绝望，没有时间去内耗，更没有时间去互相猜忌。”
“监察者想看的，是我们在这半年的时间里，因为恐惧而自相残杀，在混乱和疯狂中，走向那个它为我们写好的结局。而我们要做的，就是不让它如愿。”
“张铁拳。”
“在！”张铁拳下意识地挺直了身体。
“以我的名义，向废土上所有还存在的幸存者据点，发出通告。”零的眼神，变得锐利如刀，“内容很简单。第一，旧人类幸存者联盟即刻解散，所有武装力量，必须在七十二小时内，向圣域投诚，接受统一整编。反抗者，视为人类公敌。”
指挥部里，响起了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这是……赤裸裸的独裁宣言。
“第二，”零没有理会众人的反应，继续说道，“所有壁垒必须开放，所有资源，包括食物、水、药品、能源，全部收归公有，由圣域统一调配。藏匿不报者，同罪。”
“第三，成立‘变量联盟’临时政府。张铁拳任军事委员会总指挥，负责整编全球武装。巴图任资源与后勤部长，负责统计和分配所有生存物资。墨菲……”他看向那个还处于震惊中的年轻人，“你，担任首席科学家，我需要你和所有你能找到的聪明人，不计一切代价，给我找到逆转那个‘最终序列’的方法。”
“至于我……”零顿了顿，环视着每一个人，“我来做那个让所有人，都必须遵守秩序的……暴君。”
他用最平静的语气，说出了最石破天惊的话。
他亲手扼杀了刚刚诞生的民主和自由，用一种近乎于野蛮的方式，将整个废土的权力，都集中到了自己的手中。
因为他知道，在末日倒计时面前，只有绝对的、不容置疑的秩序，才能将所有幸存者的力量，拧成一股绳。也只有他，那个手握着“钢铁军团”这把达摩克利斯之剑的人，才能建立起这种秩序。
一个星期后。
废土，旧联盟首都，钢铁壁垒-1号的废墟之上。
这里曾经是鹰眼将军的旗舰【利维坦】坠落的地方，如今，却成了一个巨大的、临时搭建起来的营地。数以万计的、来自不同势力的联盟残兵，像一群失去了主心骨的鬣狗，在这里互相警惕，互相抢夺着所剩无几的资源。
伊万卡，那个在鹰眼兵败后，迅速收拢了其亲卫队，并试图建立新秩序的女指挥官，此刻正焦头烂额地处理着一起因为争夺一箱罐头而引发的火并。
就在这时，天空，暗了下来。
不是乌云蔽日，而是一种……无法形容的、巨大的阴影，笼罩了整个营地。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抬起头，然后，他们的呼吸，都在同一瞬间，停止了。
一台“泰坦”。
一台完整的、散发着冰冷金属光泽的、如同倒金字塔般悬浮在空中的末日兵器，正静静地停在他们头顶不足千米的地方。那曾经给他们带来无尽梦魇的金色主炮，此刻虽然没有亮起，但它所带来的那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压迫感，却比之前强大了千万倍。
营地里，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所有的争吵，所有的火并，都在这绝对的、神明般的威严面前，显得无比可笑。
紧接着，一个声音，通过某种未知的技术，直接在每个人的脑海中响起。
那是一个年轻的、平静的、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的声音。
“我是零。”
“你们的战争，结束了。”
“放下武器，等待整编。这是命令，也是……你们唯一的生路。”
伊万卡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她认识这个声音。这是那个被他们追杀了几个月，最终却颠覆了整个世界的“病毒”。
她的心中，涌起了最后一丝属于军人的骄傲和反抗的意志。她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配枪。
但就在她准备下达抵抗命令的前一秒，她看到了身边士兵们的眼神。
那是一种……混合着极致恐惧和一丝……解脱的眼神。
他们累了。他们不想再打了。他们只想活下去。哪怕是跪着活下去。
伊万卡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她知道，她输了。不是输给了头顶那台泰坦，而是输给了……人心。
当啷。
营地的某个角落，响起了第一声武器掉落在地的声音。
紧接着，当啷，当啷，当啷……
声音此起彼伏，连成一片，像一场迟来的、为旧时代送葬的葬礼进行曲。
伊万卡闭上了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她缓缓地、屈辱地，单膝跪了下去。在她身后，数万名曾经骄傲的联盟士兵，也如同被割倒的麦子一样，跪倒了一片。
他们向那个曾经被他们视为“病毒”的存在，献上了自己的忠诚。
……
同一时间。
在世界的另一个角落，一座隐藏在深山中的、更加巨大的营地里。
鹰眼将军，那个曾经的废土铁腕，正沉默地听着下属的报告。
“……将军，伊万卡的部队，已经投降了。”
“……拾荒者公会宣布，接受‘变量联盟’的改编，他们的情报网络，已经被全面接管。”
“……所有的大型幸存者据点，都在‘泰坦’的注视下，选择了臣服。”
“现在……只剩下我们了。”
鹰眼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些依旧对他忠心耿耿的、最精锐的部下。他的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你们……还愿意跟着我吗？”他沙哑地问道，“跟着我，对抗那个……新的神？”
没有人回答。但他们那坚定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鹰眼惨然一笑。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选择了。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眼前这些，还愿意相信他的蠢货们。
“备车。”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那身已经破烂不堪的军服，努力让自己的脊梁，挺得像以前一样笔直。
“我们去……觐见我们的新国王。”
三天后，圣域。
在曾经的【叹息之墙】战场上，一座由“钢铁军团”的战斗机器人，连夜建造起来的、充满了冰冷金属风格的巨大广场上。
零，穿着一身简单的黑色作战服，独自一人，站在广场的最高处。
他的面前，是黑压压的一片人海。
那是废土世界，所有残存的、有头有脸的势力领袖。有曾经的联盟将军，有盘踞一方的军阀，有拾荒者公会的会长，有黑市的头目……他们都来了。
在他们的身后，更远处，是数以百计的、沉默肃立的战争机器。
鹰眼，走在所有人的最前面。他一步一步地，走上了高台。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已经没有了昔日的骄傲和锐气，只剩下一种看透了一切的疲惫。
他走到零的面前，两人相距不过三米。
昔日的猎人与猎物，独裁者与革命者，秩序的守护者与世界的变量……他们就这样，静静地对视着。
最终，鹰眼缓缓地、沉重地，单膝跪地。
“旧联盟，鹰眼·奥古斯特……”他的声音，传遍了整个广场，“……率人类幸存者联盟最后的力量，向您，变量联盟的最高领袖，献上我们的……忠诚。”
随着他的下跪，他身后，那上百名代表着废土旧秩序的男人们，也如同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一样，一个接一个地，跪了下去。
这一刻，废土迎来了它从未有过的……统一。
一个建立在绝对的、足以瞬间毁灭一切的武力之上的，脆弱的、绝望的……新秩序。
零看着脚下跪倒的一片身影，听着山谷中响起的、并非发自真心的欢呼。他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悦。
他只是抬起头，望向那片蔚蓝的、看起来无比美丽的天空。仿佛能透过那层薄薄的大气，看到那个正在宇宙尺度上，冷酷地、一秒一秒地，走向终点的……倒计时。
他成了这个世界的王。
一个……即将沉没的世界的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