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巴涅的训练场上，烈日将砾石地面烤得滚烫，空气在热浪中扭曲。与这严酷环境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队列中新兵们竭力压抑的激动。今天，是授予白色高帽（Képi blanc）的日子。
经过最终考核的洗礼，原本近百人的队伍，如今只剩下不到四十人。他们像一排被精心打磨过的燧石，皮肤黝黑，眼神锐利，身上带着训练留下的各种伤痕，但脊梁挺得笔直。吴枫站在队列中，感受着身旁伊万粗重的呼吸和卡德尔微微紧绷的肌肉，他自己内心却异常平静。这顶帽子，对他而言，不是荣誉，只是一张通往他自我放逐之地的门票。
军团指挥官，一位肩章上缀着星星的、面容冷峻的上校，站在临时搭建的讲台前。他的目光扫过台下每一张年轻（或不那么年轻）的脸庞。
“士兵们！”他的声音洪亮，带着金属般的质感，“你们通过了考验。你们证明了自已拥有成为军团士兵的资格——勇气、耐力，以及最重要的，对战友的忠诚！从今天起，你们不再是无名之辈，你们是法国外籍军团的战士！你们的过去已被埋葬，你们的未来，将与军团的荣耀同在！”
没有激昂的音乐，只有猎猎的风声和心脏擂鼓般的跳动。仪式简洁而庄重。新兵们依次上前，从指挥官手中接过那顶象征着身份与责任的白色高帽。
“吴。”轮到吴枫时，指挥官念出他的化名，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半秒，似乎想穿透那层冷漠的外壳。吴枫敬礼，接过帽子，动作标准得像一台机器，眼神没有任何波澜。
戴上白色高帽的瞬间，队列中爆发出压抑不住的、低沉的欢呼和如释重负的叹息。伊万用力将帽子扣在头上，咧嘴大笑，用力捶了一下身边卡德尔的肩膀。卡德尔则仔细地抚平帽檐，眼中闪烁着对未来的期冀。迈克更是激动得眼眶泛红，偷偷抹了下眼角。对他们而言，这是新生。
杜克中士站在指挥官侧后方，看着他的“孩子们”。他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眼神深处，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当他的目光再次掠过吴枫时，那丝满意变成了更复杂的审视。他知道，真正的淬炼，现在才开始。
仪式结束后，新兵们获得了短暂的休整和自由活动时间。军营里的气氛轻松了许多，不少人开始兴奋地讨论着即将到来的分配。
“嘿，吴！我们成功了！”伊万用力揽住吴枫的肩膀，递过来一个军用水壶，里面装着的是他不知从哪儿搞来的劣质伏特加，“为了这该死的白帽子，为了我们！”
吴枫身体有瞬间的僵硬，他不习惯这种肢体接触，但还是接过水壶，抿了一小口。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带来一种真实的活着的感觉。
“接下来会被分到哪个团？”卡德尔更关心实际问题，“听说第2外籍伞兵团（2e REp）是最精锐的，也是最危险的。”
“管他呢！去哪儿都一样，只要有仗打，有酒喝！”伊万满不在乎。
吴枫没有加入讨论。他的目光投向远处，军营的铁丝网之外，是法国南部蔚蓝的天空。他的放逐开始了，但内心某个角落，那被严密封印的关于失败、鲜血和牺牲的记忆，似乎因为这顶白帽子和身边这群刚刚建立起初步联系的“战友”，而泛起一丝微澜。他刻意忽略了这丝波动。
就在这时，一名传令兵跑了过来，径直找到杜克中士，低声耳语了几句。杜克眉头微皱，点了点头，随即目光扫视，最终定格在吴枫身上。
“吴！”杜克喊道，“跟我来一趟，指挥部有人要见你。”
周围的喧闹瞬间安静下来。伊万和卡德尔交换了一个疑惑的眼神。新兵刚授衔就被单独叫去指挥部，这并不常见。
吴枫心中警铃微作，但脸上依旧平静。他应了一声，默默跟上杜克的脚步。
穿过军营的核心区域，来到一栋戒备更为森严的建筑。杜克在一间办公室门前停下，敲了敲门。
“进来。”里面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
杜克推开门，但没有进去，只是对吴枫示意了一下，然后从外面带上了门。
办公室里坐着两个人。一位是刚才授衔的军团上校，另一位，则是一名穿着便装的中年亚洲男子。男子面容普通，气质沉静，但一双眼睛却锐利得仿佛能看穿人心。他坐在那里，仿佛与整个房间的氛围格格不入，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上校开口，语气带着一丝官方性的缓和：“吴士兵，这位先生来自……国防部合作总局（dGSE），他有一些问题需要向你核实。”
dGSE？法国对外安全总局？吴枫的心脏猛地一缩，血液似乎瞬间冷却。他最担心的事情，这么快就来了吗？他的过去，像幽灵一样追到了这里？
便装男子没有起身，只是微微抬手，示意吴枫坐在对面的椅子上。他的目光如同手术刀，仔细地解剖着吴枫的每一寸表情。
“吴枫先生，”他开口，用的是字正腔圆的中文，“或者，我该称呼你……‘林’？”
这个名字像一颗子弹，精准地击中了吴枫刻意构筑的心理防线。他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但多年的特种训练让他控制住了面部肌肉，甚至连眼神都没有丝毫变化。他只是沉默地看着对方，等待下文。
男子似乎对他的反应并不意外，继续用中文说道：“不必紧张。我们对你没有恶意，至少目前没有。我们只是对你……以及你背后可能代表的‘潜在价值’，很感兴趣。”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却带着更强的压迫感：“一个前中国‘利刃’特种部队的顶尖高手，因一次‘意外’任务失败而心灰意冷，隐姓埋名潜入外籍军团。这个故事的开头，就很引人入胜，不是吗？”
吴枫依旧沉默，但大脑在飞速运转。对方知道多少？是仅仅确认了他的身份，还是连“风暴之眼”行动的细节也……
“你在军团的表现很出色，甚至可以说，过于出色了。”男子继续说道，指尖轻轻敲打着桌面，“‘狩猎游戏’中的表现，已经超出了普通精锐士兵的范畴。这让我们更加确信，你就是我们一直在关注的那个人。”
“你们想怎么样？”吴枫终于开口，声音沙哑而冰冷，同样用的是中文。
“不想怎么样。”男子笑了笑，但那笑容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是来打个招呼，顺便……给你一个忠告。外籍军团是一把好用的刀，但持刀的手，并不总是看得见。有些任务，有些冲突，水比你想的要深得多。当你看到不合常理的‘灰尘’时，最好学会闭上眼睛。安心做你的军团士兵，或许能活得长久一些。”
这既是警告，也是暗示。对方在告诉他，他的身份已被掌握，同时也在暗示军团乃至更高层面，存在着某些“不合常理”的阴影。
“如果我说不呢？”吴枫盯着对方的眼睛。
“那会很遗憾。”男子收敛了笑容，语气变得淡漠，“一个没有过去的人，消失在外籍军团的任务中，不会引起任何波澜。毕竟，这里是奥巴涅，是马赛，是整个地中海……每天都有意外发生。”
威胁，赤裸裸的威胁。
办公室内陷入了短暂的死寂。上校在一旁沉默不语，显然清楚这次谈话的性质。
片刻后，吴枫缓缓站起身，用法语说道：“长官，如果没有什么其他指示，我想回去整理行装了。”
他没有再看那个dGSE的男子，仿佛对方只是一团空气。
上校看了便装男子一眼，后者微微颔首。上校于是对吴枫摆了摆手：“去吧。”
吴枫敬礼，转身，步伐稳定地走出了办公室。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氛围。
门外，杜克中士靠在墙上，似乎在等他。他看着吴枫走出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句：“没事吧，士兵？”
吴枫停下脚步，看向杜克。他从杜克的眼神里，看不到惊讶，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或许，杜克早就知道，或许，这次召见本身，就是某种筛选或警示的一部分。
“没事，中士。”吴枫回答，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淡漠。
杜克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离开了。
吴枫独自走在回营房的路上。手中那顶崭新的白色高帽，在阳光下白得刺眼。他刚刚戴上的“新生”，仿佛被瞬间蒙上了一层血色的阴影。dGSE的警告言犹在耳，那个神秘的便装男子，像一枚投入水面的石子，在他本以为可以藏身的死水之下，搅动了更深、更黑暗的潜流。
他知道，他试图埋葬的过去，并未远去。而前方的道路，也绝非简单的炮火与硝烟。炼狱的大门，正以一种他未曾预料的方式，缓缓开启。他握紧了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无论前方是什么，他只能走下去，在这条用灰烬铺就的道路上，直到找到最终的答案，或者……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