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园”的审讯室没有窗户。
四壁都是吸音材料,天花板上的LEd灯发出恒定而刺眼的白光,没有阴影,没有时间感。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某种微弱的、令人不安的甜腻气息——那是镇静剂和吐真剂混合的味道。
“幽灵”被固定在一张特制的椅子上,手脚都被柔软的束缚带捆住,不会留下伤痕,但也绝无挣脱的可能。
他穿着一身灰色的连体服,头发被剃短,露出青白色的头皮。
那双眼睛此刻涣散无神,瞳孔在强光下收缩成针尖大小,时不时会不受控制地颤动。
他已经在这里待了超过一百七十二小时。
睡眠被精确控制,饮食被严格调配,审讯节奏经过心理学专家精心设计。没有肉体酷刑,没有大声呵斥,只有持续不断、如同滴水穿石般的心理压迫和药物辅助。
坐在他对面的是两位审讯专家,一男一女,都穿着白大褂,表情平静温和,像医生多过像审讯官。
“尼古拉。”女性审讯官开口,声音轻柔,“我们再回忆一下,‘牧羊人’最后一次给你指令,是什么时候?”
“幽灵”——他的真名是尼古拉·伊万诺夫——嘴唇微微动了动,但没发出声音。
男性审讯官将一杯温水递到他嘴边,让他小口喝下。
“慢慢想,不着急。”女性审讯官继续用那种安抚性的语气说,“你做得很好,之前告诉我们的那些信息很有用。现在只需要再补充一点细节……”
她的声音像羽毛一样轻,但在尼古拉耳中,却像锤子一样敲打着他的神经。
创伤后应激障碍在持续的心理压力和药物作用下彻底爆发。他的记忆碎片化,时间感错乱,真实和幻觉的边界变得模糊。
“邮箱……密码……”他喃喃道,“《战争与和平》……第三卷……第二十一章……”
“很好。”女性审讯官鼓励地点头,“那‘牧羊人’的声音呢?有没有什么特征?比如口音?语速?有没有习惯用的词汇?”
尼古拉的眉头皱紧,脸上浮现出痛苦的表情。
“声音……处理过……听不出……”他断断续续地说,“但……他每次说完指令……都会停顿三秒……像在等什么……”
“等什么?”
“不……不知道……”尼古拉的身体开始轻微颤抖,“就像……就像在确认我是否听懂了……”
两位审讯官对视一眼。
这个细节很关键。“牧羊人”在发出指令后会停顿三秒——这意味着什么?是在等待尼古拉的回应?还是在监听什么?或者……那三秒里,有别的通讯在进行?
“尼古拉,”男性审讯官开口,语气依旧温和,“‘牧羊人’有没有给过你安全词?或者紧急情况下的联络方式?”
安全词。
这个词像一把钥匙,突然打开了尼古拉脑海深处某个被封存的区域。
他的眼睛猛地睁大,瞳孔剧烈收缩。
“夜……夜莺……”他嘶声道,声音带着惊恐,“他说……如果遇到无法处理的危险……就说‘夜莺归巢’……会有人……会有人……”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身体剧烈颤抖起来,像癫痫发作。
女性审讯官立刻按下按钮,医疗人员迅速进入,给尼古拉注射了镇静剂。几秒后,他瘫软在椅子上,陷入药物导致的深度睡眠。
两位审讯官走出审讯室,来到隔壁的观察室。
观察室的单向玻璃后,赵山河站在那里,已经听了全程。
“‘夜莺归巢’。”他重复这个词,目光深邃。
“这是一个安全协议。”男性审讯官分析道,“意味着‘幽灵’在遇到极端情况时,可以通过这个暗号,联系到‘牧羊人’安排的紧急救援或清理力量。但‘幽灵’显然从未使用过,甚至可能他自己都不完全清楚这个协议的具体运作方式。”
“‘夜莺’……”赵山河若有所思。
这个词,他最近在别的地方也听到过。
秦琉璃和德里克的那条线里,秦苏云传递给秦琉璃的信息里提到过“夜莺”——指的是德里克·桑托斯。
是巧合吗?
还是说,“夜莺”这个代号,在“基金会”的体系里有特殊含义?或者……是指代某类特定的“资产”或“情报源”?
“继续审讯,但不要逼得太紧。”赵山河下令,“我要知道关于‘夜莺归巢’的一切细节——触发条件,联络方式,可能的接应点。另外,‘牧羊人’指令后停顿三秒这个细节,交给技术团队分析,看看能不能反推出什么。”
“明白。”
赵山河离开“花园”,坐进车里。
车窗外的城市飞快后退,但他的思绪还停留在审讯室里。
“夜莺”。
“牧羊人”。
这两个代号之间,一定存在某种联系。而德里克·桑托斯——秦琉璃现在操控的那只“夜莺”——很可能就是这条线索的关键一环。
如果“牧羊人”是“基金会”内部的高级指挥官,那么“夜莺”可能就是他们对外情报网络的某个节点代号。
德里克只是其中之一,可能还有其他的“夜莺”,潜伏在其他地方。
而秦苏云知道这个代号,并且用它来指代德里克,说明她对“基金会”的内部体系非常了解。
这个女人,到底还知道多少秘密?
赵山河拿出手机,拨通了王顶光的号码。
“顶光,两件事。第一,把德里克·桑托斯的所有背景资料,从他出生到现在,重新过一遍。重点查他早年接受资助的记录,特别是八到十年前,有没有任何与‘夜莺’或类似代号相关的线索。”
“第二,启动对秦苏云过去三十年活动轨迹的深度重建。我要知道她在欧美地下世界活动的每一个细节,特别是她与哪些情报组织、哪些‘基金会’关联人员有过接触。”
电话那头的王顶光明显愣了一下:“老板,这两项调查的规模会很大,而且……可能会触及一些敏感领域。”
“我知道。”赵山河语气平静,“所以才要你亲自负责,用最可靠的人。这件事,暂时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查梁一。”
“……明白。”
挂断电话,赵山河靠在后座上,闭上眼睛。
他感觉到,自己正在接近某个巨大的、隐藏极深的秘密。
这个秘密可能关系到“基金会”的真正面目,关系到秦苏云的真正目的,甚至可能关系到……父母死亡的真相。
车窗外的天色渐暗,路灯次第亮起。
赵山河忽然想起爷爷在父母去世时,自己守孝期间说过的一句话:“在这个世界上,最大的危险不是你知道得太少,而是你以为自己知道得够多了。”
他现在就有这种感觉。
每揭开一层,就发现下面还有更深的谜团。每个人都在隐瞒,每个人都在算计,真相像洋葱一样,剥开一层,只会让人流泪。
但他必须继续剥下去。
因为只有看清了全部,他才能知道,自己到底在和什么战斗,又到底该守护什么。
车子驶入山河资本的地下停车场。
赵山河刚下车,手机又响了。这次是查梁一。
“山河,审计结束了。报告已经发你邮箱,总结来说就是:一切合规,但有几个‘值得关注的细节’。”查梁一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另外,我跟琉璃谈过了,按你的意思,把话带到了。”
“她什么反应?”
“很平静。说她会‘把握分寸’。”查梁一顿了顿,“不过山河,我多嘴问一句……你这么纵容她,真的没问题吗?她明显在建立自己的势力,利用德里克那条线做手脚。万一失控……”
“我知道。”赵山河走进专用电梯,按下顶楼按钮,“但梁一,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秦苏云要把德里克这条线交给琉璃?”
“为了让她有筹码,有退路?”
“不只是这样。”电梯缓缓上升,镜面墙壁映出赵山河冷峻的脸,“秦苏云在训练琉璃。训练她如何在多方势力间周旋,如何操控情报,如何建立自己的权力网络。她在培养一个……像她一样的‘灰鸢’。”
查梁一倒吸一口凉气:“那你还……”
“所以我才要观察。”赵山河打断他,“我要看看,琉璃会成长为什么样子。是完全继承她母亲的那套,还是能走出一条不同的路。更重要的是……”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来:“我要看看,在这样的环境下,一个人是会被黑暗彻底吞噬,还是能在黑暗中,保留一点光。”
电梯门开了。
赵山河走出电梯,走进空无一人的顶层办公室。
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的夜景璀璨如星河。
“梁一,”他对着电话说,“我们都在这条路上走了太久,久到快忘记为什么出发了。琉璃现在站在岔路口,她怎么选,可能会告诉我们,我们当初的选择,到底是对是错。”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长时间。
“我明白了。”查梁一最终说,“不过山河,我还是那句话:小心。琉璃很聪明,也很危险。别让她伤到你,也别让她……伤到自己。”
“我知道。”
电话挂断。
赵山河走到酒柜前,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但没有喝,只是握在手里。
他走到落地窗前,看着脚下这片由灯光、权力和欲望组成的丛林。
爷爷说得对。
黑暗是手段,不是目的。
人性是底线,不是弱点。
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在这片黑暗丛林里,找到那条既能抵达目的地,又不至于完全迷失的道路。
而秦琉璃,就是他测试这条路的第一块试金石。
如果连她这样身处漩涡中心、背负着血仇和秘密的人,都能在黑暗中保留一丝人性,找到自己的出路……
那么也许,他也可以。
赵山河举起酒杯,对着窗外的夜景。
然后,将酒一饮而尽。
冰凉的液体滑入喉咙,带来一种清醒的灼热。
夜还很长。
但黎明,终会到来。
在那之前,他要做的,就是织好自己的网,下好自己的饵,等待猎物上钩。
也等待……那个可能的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