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镇西头走的路坑坑洼洼，脚下的石板缝里总渗出暗红色的水，踩上去“咕叽”响，像踩着未干的血。狗剩的红绸被夜风吹得贴在脖子上，冰凉的触感让他忍不住缩了缩肩膀：“那巡夜队的铁甲，看着跟铁匠铺的铁像一个颜色。”
林默用刀鞘拨开路边半人高的野草，草叶上沾着的露水落在手背上，凉得像冰。“你看那些草，”她突然停下脚步，指着草茎上的锈迹，“是铁屑，被人踩过带过来的。”顺着草叶指向望去，不远处的乱葬岗入口，果然有串深深的脚印，脚印边缘泛着铁锈色，像是铁甲鞋踩出来的。
乱葬岗的土坟堆得歪歪扭扭，多数连块墓碑都没有，只插着些腐朽的木牌，上面的字被风雨啃得只剩残笔。风卷着纸灰在坟头打转，那些纸灰里混着细小的铁渣，落在脸上像针扎。狗剩突然指着最里面的那座坟——坟头的土在“突突”地跳，像有东西在底下捶打，坟前插着的木牌上，歪歪扭扭刻着“铁蛋”两个字，正是铁匠铺里那个小铁像的名字。
“是他！”我刚要往前走，林默一把拉住我，刀鞘指向坟边的矮树。树枝上挂着件小小的棉袄，布料磨得发亮，袖口绣着朵歪脖子花，和铁匠说的“李四媳妇绣的”一模一样。棉袄的口袋里露出半截红头绳，正随着风轻轻晃动，像只求救的小手。
坟头的土突然“噗”地炸开，一只铁手从土里伸出来，五指张开又攥紧，指缝里还沾着新鲜的泥土。紧接着，更多的铁手、铁脚从不同的坟堆里钻出来，有的攥着铁锤，有的捏着绣花针，还有的手里攥着半块啃剩的馍馍——正是我们在铁匠铺墙角看到的那些铁具。
“他们在往外爬！”狗剩的声音发颤，红绸突然绷直，指向乱葬岗东侧的土坡。坡上站着个黑影，正举着个火把，火光照亮他脸上的铁面具——是巡夜队的人！他手里拿着根铁链，链头缠着个铁钩，正死死盯着那些从坟里钻出来的铁肢。
“抓回去！都给我抓回去！”铁面人的声音像敲锣，铁链“哗啦”甩出，铁钩精准地勾住一只铁手，往回猛拽。铁手的主人在土里发出沉闷的嘶吼，坟头的土被拱得更高，露出半截铁制的腰身，腰上还缠着根蓝布条，和狗剩的戒指是同块布料。
“是王屠户说的那头老黄牛！”林默突然明白过来，“他杀牛时牛皮炸开，是因为牛肚子里藏着铁肢！这些铁像根本没被铸成，是被活埋了！”
越来越多的铁肢从土里钻出来，它们互相碰撞着、拉扯着，试图挣脱泥土的束缚。有只握着绣花针的铁手，艰难地从坟里抽出半截身子，针上还穿着根红线，线尾系着块碎布，正是李绣娘丢失的鸳鸯帕子碎片。
铁面人举着火把冲过来，铁链甩得“呼呼”响，铁钩勾住铁肢的关节处，将它们一个个拖回坟坑。被拖走的铁肢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像是在哭，又像是在求救。那个叫“铁蛋”的小铁像已经爬出大半，铁面具下的琉璃眼珠死死盯着我们，手里的铁糖葫芦被捏得变了形。
“不能让他们再被埋回去！”林默突然举起短刀，砍向铁面人的铁链。刀斧相撞，火星四溅，铁链应声断开。铁面人愣了愣，转身扑向林默，铁面具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敢拦巡夜队？把你们也铸成铁像！”
我捡起地上的石块，狠狠砸向铁面人的后背。他闷哼一声，转身来抓我，却没注意到脚下的铁手——那只握着馍馍的铁手突然抬起，死死抓住他的脚踝。铁面人摔倒在地，火把滚到坟堆旁，点燃了那些纸灰，火苗“腾”地窜起，照亮了他面具下的脸——那不是人的脸，是张铁皮，上面用烧红的烙铁烫着个“奴”字。
“他也是铁像！”狗剩惊呼。
更多的铁肢挣脱了泥土，它们围过来，用铁手轻轻扶起彼此。那只绣花铁手找到李绣娘的帕子碎布，小心地别在自己的铁肩上；叫铁蛋的小铁像捡起坟前的棉袄，笨拙地往身上套。铁匠铺里的那个男人不知何时站在了乱葬岗入口，他手里提着个工具箱，眼眶里淌着血，看着眼前的一切，突然跪倒在地，发出“哐哐”的磕头声，铁面具撞在地上，碎成了片。
“是我错了……我不该听他们的……”他的声音里混着哭腔，“他们说把铁像埋在乱葬岗，能镇住邪祟，可我儿夜夜托梦，说他冷……”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铁肢们终于都爬出了坟坑。它们没有攻击任何人，只是静静地站在晨光里，铁手搭在彼此的铁肩上，像一群沉默的孩子。铁匠打开工具箱，拿出锤子和铁钉，小心翼翼地给那些松动的铁肢加固，阳光照在他的侧脸，竟有种奇异的温柔。
离开锈铁镇时，我们回头望了一眼。乱葬岗的坟堆已经被推平，露出底下的青石板，铁匠正和那些铁像一起，在上面盖房子——用的是镇口铁像融化后的铁块，烧得通红，像块巨大的暖阳。
狗剩摸了摸手上的蓝布条戒指，突然笑了：“你看，铁蛋的棉袄口袋里，露出颗水果糖，肯定是昨天你塞给他的。”
我望着远处的火光，突然明白，那些冰冷的铁里，藏着的从来不是害人的邪祟，是被捂住的哭喊，是被锁住的念想。而能融化它们的，从来不是高温的炉火，是愿意蹲下来，听它们把话说完的耐心。
前路的风里，铁锈味渐渐淡了，取而代之的是草木的清香。下一个路牌藏在棵老榆树下，上面用木炭写着“皮影村”，旁边画着个小小的皮影人，正举着根鞭子，像在驱赶什么。
“听说那里的皮影会自己动，”林默的刀鞘轻轻敲了敲路牌，“还会模仿人的样子说话。”
狗剩的眼睛亮了：“那它们会笑吗？会像铁蛋那样，吃到糖就开心吗？”
风卷着他的话往村子里飘，仿佛有无数个细小的声音在回应，像皮影人抖动着嗓子，在说：“来呀，来看看我们的影子呀……”
往皮影村走的路，两旁的树干上都贴着薄薄的驴皮，阳光透过叶隙照上去，驴皮上的人影图案竟跟着晃悠，像活了似的。风一吹，驴皮“哗啦啦”响，贴在最前面那棵老槐树上的皮影，是个梳双丫髻的小姑娘，手里举着根绣花针，针脚在风里明明灭灭，细看竟在驴皮上绣出朵半开的桃花。
“这皮影会动！”狗剩伸手想去揭，却被林默按住——那皮影姑娘的针突然转向，针尖对着狗剩的手指，闪着寒光。林默拽着我们往后退了半步，只见皮影姑娘的嘴动了动，驴皮上浮现出一行小字：“碰不得，碰了就会被剪进皮影里哦。”
村口的牌坊是用竹篾扎的，上面糊着层透亮的黄皮纸，纸上游动着一群皮影鱼，鳞片闪着银辉，像是在水里游。牌坊下坐着个戴蓝布帽的老头，手里牵着根细线，线的另一头连着牌坊上的皮影状元，那状元正挥着袖子给我们作揖，帽翅还跟着上下扇动。
“来耍皮影的？”老头抬起头，眼窝深陷，眼球浑浊得像蒙了层雾，“进村规矩懂不？一不许碰皮影人的线，二不许在月亮出来前离开，三不许说‘影子是假的’——说了，影子就会把你的话当真，缠上你哟。”
进了村，家家户户的窗户上都贴着皮影，有耕地的农夫、纺线的妇人，还有骑竹马的孩童。日头渐斜，村里飘起炊烟，那些皮影竟跟着屋里的动静动起来：农夫弯腰的弧度和屋里人吃饭的动作一模一样，妇人纺线的速度，正好跟着灶台上铁锅的咕嘟声变快变慢。狗剩指着一户人家的窗户，那里的皮影小孩正踮脚够桌上的糖罐，而屋里果然传来小孩的哭闹声，“娘，我要吃糖！”
“看那儿！”林默突然指向村中心的戏台，戏台幕布上挂着个巨大的皮影将军，身披铠甲，手里的长枪正随着远处的雷声“咔嗒”转动。戏台底下坐满了皮影观众，一个个仰着头，脖子跟着将军的动作左右摆动，仔细听，能听见细碎的“嗑瓜子”声——原来是皮影人的手正往嘴里送着芝麻大小的皮影瓜子。
我们找了个空凳坐下，刚坐稳，就见幕布后走出个皮影旦角，水袖一甩，竟甩出片真的花瓣，落在我手背上。旦角开口，声音细细糯糯，像含着颗蜜枣：“客官来得巧，今晚演《劈山救母》，就是不知……客官敢不敢看后头的‘影子认亲’？”
话音刚落，戏台两侧的灯笼突然灭了，只剩下幕布上的光影。将军皮影的长枪“哐当”落地，裂成无数细小的皮影虫，虫群爬向观众席，钻进皮影人的影子里。那些原本规规矩矩看戏的皮影观众，突然齐刷刷转过头，脸都变成了我们的模样——狗剩的皮影咧嘴笑，露出两颗小虎牙；林默的皮影皱着眉，手里还捏着把虚拟的短刀；我的皮影则瞪大眼睛，和我此刻的表情分毫不差。
老头不知何时站在戏台边，用拐杖敲了敲地面：“别怕，影子只是想认认新朋友。但要是你们敢说‘这是假的’，它们就会把你们的影子扒下来，缝在幕布上，替你们看一辈子戏喽。”
幕布后的旦角突然尖叫一声，水袖被什么东西扯住，皮影的脖子以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紧接着，所有皮影人的眼睛都变成了黑洞，幕布上渗出暗红色的水渍，像有人在后面流血。
“糟了！”老头拐杖一顿，“有人在后台说‘假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