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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蒙蒙亮,鸭棚里就传来“扑棱棱”的声响——最胖的那只小鸭子不知何时学会了飞,扑腾着翅膀往棚顶撞,把挂在梁上的芦苇风铃撞得叮当作响。我刚伸手想接住它,小家伙却歪歪扭扭地掠过肩头,嘴里还叼着片沾着露水的向日葵花瓣,敢情是把花瓣当战利品了。

“这丫头随你,小时候就爱偷藏花瓣。”张奶奶端着饲料盆走过来,看着小鸭子落在她肩头,笑得眼角堆起皱纹,“当年在疗养院,她总趁查房溜进花园,把月季花瓣夹在病历本里,说‘给枯燥的本子添点颜色’。”

正说着,收废品的大爷推着车从门外进来,车斗里的旧报纸堆得老高,最顶上却摆着个新扎的稻草人,草人身上套着件洗得发白的护士服,领口别着那枚旧徽章。“今早路过疗养院旧址,见墙角长了丛野菊,就顺手编了个草人守着,”大爷拍了拍草人的肩膀,“让它替小护接着看顾那些花花草草。”

草人的脸是用硬纸板画的,眼睛处剪了两个洞,恰好能露出后面的野菊,风一吹,花瓣簌簌落在草人肩头,像在眨眼。我忽然发现,草人手里攥着根竹篙,篙尖缠着圈萤火虫翅膀做的线,和昨晚小舟上的竹篙一模一样。

“小护昨晚划到荡心就停了,”大爷蹲下来整理废品,声音压得很低,“她说看见水底有光在闪,像当年埋在院里的那坛桂花酒。”

我心里一动。那年秋天,小护偷偷在疗养院的老槐树下埋了坛桂花酒,说要等疗养院拆建时挖出来,和我们这群“老骨头”好好喝一顿。后来工程队进场,挖掘机把老树连根拔起,那坛酒就再也没见着。

“要不要去荡心找找?”林默不知何时站在门口,手里拿着杆金属探测器,“我刚在工具箱里翻到的,说不定能派上用场。”

荡心的水像块墨玉,探测器一靠近就发出“滴滴”的轻响。林默蹲在船舷边,慢慢把探测器往水下探,忽然停在一处:“这儿有东西!”

我们七手八脚找来长钩,勾住个陶坛的边缘往上拉——坛口封着的红布已经褪色,揭开时,醇厚的桂花香瞬间漫开来,混着水的清冽,竟比当年埋下去时更浓。林默擦了擦坛身的泥,忽然指着坛底的刻字笑出声:“你看,小护当年偷偷刻的字还在!”

坛底歪歪扭扭刻着行小字:“愿喝这酒的人,岁岁平安。”

张奶奶找来了粗瓷碗,倒酒时,金黄的酒液里浮着些细碎的桂花,像撒了把星星。“当年埋酒时,她往坛里塞了把向日葵种子,说等酒开封,种子也该长成花海了。”张奶奶端起碗,对着荡心的方向轻轻晃了晃,“现在看来,她的愿成真了——你看岸边那片向日葵,不就是她种的种子发的芽吗?”

我望着岸边那片金灿灿的花田,忽然想起小护日记里的话:“有些念想不用埋太深,只要心里有土,就能生根。”此刻风吹过花田,花盘齐刷刷转向荡心,像在朝我们点头,又像在对着陶坛里的酒致意。

小鸭子们不知何时跳进了荡里,踩着水往花田游,最胖的那只叼着片花瓣,往草人嘴里塞——草人嘴角被塞得鼓鼓的,倒像是在笑。收废品的大爷拿出竹笛,吹起段不成调的曲子,笛声混着酒香飘远,惊起一群水鸟,掠过花田时,翅膀带起的金粉,落在酒碗里,漾起圈圈甜纹。

“该给这酒起个名吧?”林默举起碗,阳光透过酒液,在他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张奶奶想了想,指着花田:“叫‘向日酿’如何?既记着她种的花,也藏着她盼的光。”

酒液滑过喉咙,暖得人眼眶发烫。远处的草人被风推着,慢慢往花田挪了几步,衣角沾着的野菊落在地上,转眼就冒出嫩芽。我忽然明白,那些藏在时光里的人和事,从不会真正消失——就像这坛酒,埋在地下时默默发酵,开封时才懂,所有等待都在酿着甜,所有念想都在土里长着光。

小鸭子们游回船边,羽毛上沾着桂花酒的香,其中一只扑棱着跳上我的膝头,嘴里还叼着颗饱满的葵花籽,像是在说“这是今年的新种子,该埋下了”。我接过种子,指尖沾着酒香和花香,忽然想往花田深处走——

或许该再埋一坛酒,就用那只旧陶罐,坛底刻上行新字:“愿来年的向日葵,能接住更多落在世间的光。”

风穿过花田,带着酒的暖,花的甜,还有远处鸭棚里隐约的风铃响,像有人在轻轻应:“好啊。”

埋完新酒,我们坐在花田边晒太阳。张奶奶用芦花编了个坐垫,垫在屁股底下软乎乎的。小鸭子们在旁边啄食,最胖的那只总爱往我脚边蹭,翅膀上还沾着点桂花酒的金粉,像撒了把碎星星。

“你说这新酒,等明年开封时,能长出向日葵不?”林默揪了根草叼在嘴里,眼睛盯着远处的荡心。那里的小舟还在慢慢漂,像片没根的叶子。

“说不定能长出棵会酿酒的向日葵。”我逗他,“到时候花盘里结的不是瓜子,是酒珠,摘一颗放嘴里,能醉一整天。”

张奶奶笑着拍了我一下:“就你会瞎想。当年小护也总说,想让向日葵结出糖果来,给疗养院里的孩子当零食。”她从兜里掏出个布包,打开一看,是些用油纸包好的糖块,包装纸上印着褪色的向日葵图案,“这是她当年没吃完的,说要留给第一个种出糖果向日葵的人。”

我们正分着糖吃,收废品的大爷骑着三轮车过来了,车斗里多了个旧鸟笼,笼门敞着,里面放着根竹笛。“刚在废品站淘的,你看这笛孔,跟小护当年吹的那支一模一样。”他把鸟笼挂在花田边的竹竿上,“让它在这儿听着风声,说不定能学会吹《向日葵》呢。”

竹笛在风里轻轻转着,发出“呜呜”的轻响,还真有点像不成调的曲子。小鸭子们停下啄食,歪着头听,最胖的那只甚至扑腾着翅膀,往鸟笼底下钻,像是想钻进笼子里跟竹笛作伴。

忽然,林默碰了碰我胳膊:“你看!荡心那小舟动了!”

我们抬头望去,只见那小舟竟慢慢往岸边漂,船头站着个熟悉的身影,穿着洗得发白的护士服,手里举着支向日葵——正是小护!她笑着朝我们挥手,声音像风铃一样清:“我来取我的酒啦!”

张奶奶手里的糖掉在地上,捂着嘴直抹眼泪:“这孩子,终于肯回来了!”

小护上岸时,裙角还沾着荡里的水,发梢滴着水珠,落在花田里,立刻冒出棵小小的绿芽。她走到新酒埋着的地方,蹲下身用手指敲了敲土:“新酒的味道,比旧酒多了点阳光的味道呢。”

“你怎么知道是新酒?”林默好奇地问。

“我在荡里闻见的呀。”小护眨眨眼,从兜里掏出个小玻璃瓶,里面装着些透明的液体,“这是荡心的水,我兑了点在新酒里,这样它就记得住回家的路,明年开封时,不用找就能自己冒出来。”

她把瓶里的水往埋酒的地方倒了点,水珠渗进土里,立刻有嫩芽破土而出,顺着酒坛的方向蜿蜒生长,嫩芽上还挂着细小的酒珠,阳光下闪着光。

“明年这时候,我们就在这儿摆酒席。”小护指着花田深处,“让向日葵当桌布,芦苇当酒杯,小鸭子们当服务生,怎么样?”

“好啊!”我们异口同声地答应。

小护笑得更欢了,忽然指着天空:“你们看!”我们抬头,只见一群萤火虫从鸟笼里飞出来,围着竹笛转了几圈,竟组成了支发光的向日葵,在天上慢慢转着圈。

“是竹笛招引来的。”小护轻声说,“它们也想参加明年的酒席呢。”

夕阳西下时,小护要回荡心了。她上船前,把那支向日葵插在鸟笼上:“等明年花开,它就会结出糖果来,到时候,咱们就着新酒吃糖果,听竹笛吹曲子,好不好?”

“好!”

小舟慢慢漂回荡心,小护的身影渐渐融进暮色里,只留下那支向日葵在鸟笼上轻轻摇晃,花盘朝着我们的方向,像在说“明年见”。

小鸭子们挤在鸟笼底下睡着了,最胖的那只怀里还抱着块糖,嘴角沾着糖渣。张奶奶收拾着糖纸,林默把竹笛从鸟笼里取出来,小心翼翼地擦着笛孔。我摸了摸埋酒的土,感觉底下有东西在轻轻动,像是新酒在跟我打招呼。

夜色漫上来时,花田亮起了点点微光——是萤火虫回来了,它们绕着鸟笼飞,把那支向日葵照得像块发光的金子。竹笛在风里继续唱着,这次的调子清晰多了,正是小护当年总吹的《向日葵》。

“明年,一定会很热闹。”我对着荡心的方向轻声说。风穿过花田,带着向日葵的香,像是在应:“一定会的。”

冬天来得悄无声息,第一场雪落时,向日葵的秸秆还立在田里,被雪压成弯弯的弧线,像一群低头鞠躬的人。张奶奶用秸秆扎了个雪兔子,耳朵上别着片干枯的花瓣,远远望去,倒像是小护蹲在雪地里笑。

收废品的大爷把三轮车改成了雪橇,车斗里铺着旧棉被,载着我们往荡边去。车轮碾过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响,惊起几只麻雀,落在草人的护士服上,啄着领口的徽章玩。

“小护说荡心的冰底下有鱼,”大爷挥着木桨似的车把,呼出的白气在胡子上凝成霜,“当年疗养院的锅炉坏了,她就凿冰捕鱼,给发烧的病人熬汤喝。”

荡面结了层薄冰,冰下隐约能看见鱼群游过,像串会动的银片。林默找了把冰镐,往冰面凿了个洞,刚把渔网放下去,就听见“哗啦”一声——最胖的那只小鸭子不知何时跟来了,竟一头扎进冰洞里,扑腾着叼起条鲫鱼,甩着水珠往雪地里跑。

“这丫头,比猫还灵。”张奶奶笑着去追,棉鞋踩在雪上,留下串串圆坑。小鸭子把鱼放在草人脚边,歪着头叫了两声,像是在邀功。草人肩上的向日葵秸秆突然晃了晃,落下几片碎雪,恰好盖在鱼身上,像层薄薄的棉被。

我们坐在雪橇上烤鱼,篝火噼啪作响,鱼皮烤得金黄,油脂滴在火里,冒出阵阵香气。大爷从怀里掏出个锡酒壶,往每个人碗里倒了点:“这是‘向日酿’的陈酒,埋在雪地里温过,喝着不呛。”

酒液滑进喉咙,带着股暖意,眼前忽然晃过些模糊的影子——小护蹲在锅炉边熬鱼汤,蒸汽模糊了她的眼镜;病人们围坐在火堆旁,手里捧着粗瓷碗,哈着白气笑;连陈医生的影子都在,站在远处的雪地里,手里攥着包向日葵种子,像是在犹豫要不要递过来。

“他们都在呢。”张奶奶指着火堆旁的空碗,碗沿上结着层薄冰,却像是刚被人喝过,“每年第一场雪,就该热热闹闹聚聚。”

林默突然指着冰洞:“快看!”冰下的鱼群突然围成圈,绕着某个点打转,冰层映出淡淡的金光,像有东西在底下发光。我们合力凿开更大的冰面,竟捞出个陶罐,罐口缠着圈红绳,正是夏天埋的那坛新酒。

“是小护送回来的。”大爷解开红绳,酒香混着雪气漫开来,比秋天埋下去时更清冽,“她说冬天喝新酒,来年的种子才长得壮。”

酒里浮着些细小的冰晶,嚼在嘴里,带着点甜丝丝的凉。小鸭子们挤在篝火旁,最胖的那只叼着我的裤脚,往草人那边拽——草人脚边的积雪不知何时化了圈,露出块松动的土,土里埋着个油纸包。

打开一看,是包向日葵种子,每粒都裹着层雪水凝成的冰壳,像穿了件水晶衣。纸包上写着行新字,是小护的笔迹:“雪水浸过的种子,开春种下去,能开出双色花。”

我们把种子埋在草人周围,用雪轻轻盖住。林默往雪堆上插了根芦苇杆,杆顶系着红绳:“这样开春就能找到地方了。”

回程时,雪橇上的鱼已经烤得酥烂。小鸭子们叼着鱼骨头,跟在雪橇后面跑,最胖的那只突然停下,对着荡心的方向叫了两声——那里的冰层上,不知何时多了串脚印,从冰洞一直延伸到荡中央,像有人刚走过。

“是小护回船上了。”大爷回头望了眼,雪光里,那叶小舟还泊在冰中央,船篷上积着层雪,像盖了床白棉被,“她说等开春冰化,就划着船来收种子。”

新楼的楼道里,张奶奶把晒干的向日葵花盘串成串,挂在窗台上当装饰。收废品的大爷用秸秆编了串风铃,挂在楼梯转角,风一吹,发出“叮叮”的响,像冰块碰撞的声音。

我摸了摸兜里的种子,冰壳已经化了,指尖沾着湿润的泥土。林默的相册里,多了张雪景照:草人站在花田里,雪兔子蹲在旁边,远处的雪橇上,我们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长到能触碰到荡心的小舟。

冬天还很长,但我们知道,等雪化时,草人周围会冒出嫩芽,冰洞里的鱼会游回温暖的水深处,而那坛“向日酿”,会在某个飘着柳絮的清晨,自己从土里冒出来,带着阳光和雪水的味道,等我们赴那场迟到的酒席。

就像小护说的:“冬天不是结束,是给念想盖层棉被,好让它们在春天长得更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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