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之意那番带着硝烟味和悍匪气的宣言，像一块投入死水里的巨石，不仅震住了三个抽抽噎噎的小豆丁，也让靠在土壁上的朱霆骤然睁开了眼睛。
晨光熹微，落在他深邃的眼底，映出一种极其复杂难辨的光。他看着那个背对着他、面向荒原、脊梁骨挺得笔直甚至有些僵硬的女人。她头发凌乱，妆容早已花得一塌糊涂，昂贵的丝绒长裙撕扯得不成样子，沾满泥污，赤着的双脚包扎得像个可笑的粽子，整个人狼狈到了极点。
可偏偏就是这样一副形象，却在此刻，散发出一种比任何时候都要耀眼、都要灼人的光芒。那不是属于“白玫瑰”的虚假优雅，也不是她平日嚣张跋扈的外放，而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被绝境激发出的、如同野草般烧不尽吹又生的顽强，和一种近乎蛮横的担当。
“女主人……”朱霆在心底无声地重复着这三个字，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一股滚烫的热流，不受控制地从心脏最深处涌出，迅速蔓延向四肢百骸，连手臂上伤口的剧痛似乎都减轻了几分。
三个小豆丁被盛之意吼得暂时噤了声，朱小宝打了个哭嗝，怯生生地看着她，不敢再大声哭，只是小肩膀还一抽一抽。朱二宝往哥哥身边缩了缩，小声嘀咕：“……凶死了……”但眼神里除了害怕，似乎也多了一丝别的什么。朱大宝则抿紧了嘴唇，看着盛之意的背影，又看看爹爹，小手悄悄握成了拳头。
盛之意没理会身后的目光，她强撑着站起来，忍着脚痛，像一头焦躁的母狼，在有限的范围内踱步，锐利的目光不断扫视着周围的环境。干涸的土沟，稀疏的枯草，远处模糊的公路轮廓……必须尽快离开这里，找到更安全的藏身之所，补充更多的水和食物。
“不能一直待在这里。”她停下脚步，转身，目光落在朱霆身上，语气是商议，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摩托车的油不多了，目标也太大。我们得找个更隐蔽的地方落脚，然后想办法弄点吃的和药。”
朱霆点了点头，支撑着土壁想要站起身，却因为失血和疲惫，动作明显迟缓，额头上瞬间又沁出一层冷汗。
“你老实待着！”盛之意眉头一拧，语气很冲，却几步跨过来，不由分说地按住他的肩膀，“逞什么能！嫌血流得不够多是不是？”
她的手隔着粗糙的衣料，能感受到他肩膀肌肉的紧绷和微微的颤抖。朱霆抬起头，看着她近在咫尺的、带着怒气的脸，那双总是充满煞气的眼睛里，此刻却映着她的倒影，复杂难明。
他没有反驳，依言重新坐好，只是低声道：“往北走，大约五里地，有一片废弃的砖窑。那里地形复杂，容易躲藏，我以前……执行任务时路过。”
“砖窑？”盛之意记在心里，点了点头，“那就去那里。”
决定了下一步行动，接下来就是如何行动的问题。朱霆手臂受伤，失血不少，体力大打折扣。盛之意脚伤不轻，行走困难。三个孩子更是经不起长途跋涉。
盛之意的目光再次落在那辆沾满泥污的摩托车上，眼神闪烁。这玩意儿现在是唯一的交通工具，也是最大的目标。
“车不能要了。”她果断地说，“目标太大，容易暴露。推下那边的深沟藏起来。”
朱霆沉默了一下，显然也认同她的判断。这辆车带他们逃离了最危险的区域，但现在，它已经完成了使命，成了累赘。
他再次试图起身，想自己去处理摩托车。
“坐着！”盛之意又是一声低喝，瞪了他一眼，然后转头，目光扫过三个孩子，最后落在朱大宝身上，“老大，你跟我过来搭把手。”
朱大宝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后妈会点名让他帮忙，他看了一眼爹爹，见爹爹微微颔首，立刻挺起小胸脯，应了一声：“嗯！”
盛之意一瘸一拐地走向摩托车，朱大宝紧跟在她身边。母子俩（虽然名义上是后妈，但此刻却有种莫名的默契）费了些力气，将沉重的摩托车一点点推到了土沟另一侧一个更深、杂草更茂密的沟壑里，用枯草和树枝稍作掩盖。
处理完摩托车，盛之意看着朱大宝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红的小脸，以及那双看向她时，少了些恐惧、多了些复杂情绪的眼睛，心里哼了一声，没说什么，只是拍了拍手上的泥，转身往回走。
回到原地，盛之意看着剩下的“老弱病残”，深吸一口气。逃命的时候顾不上，现在稍微安定一点，她看着朱霆那苍白的脸色和洇血的绷带，再看看自己这双破脚，一股邪火又冒了上来。
她蹲下身，开始毫不客气地撕扯自己那已经破烂不堪的衬裙下摆。刺啦刺啦的布料撕裂声在寂静的清晨格外清晰。
“你干什么？”朱霆看着她近乎自残般的动作，忍不住开口。
“干什么？给你这残废包扎！”盛之意头也不抬，语气恶劣，手下却动作不停，将撕下来的相对干净的布条叠好，又拿出水壶，倒出一点珍贵的水浸湿一角，“你那破绷带还能用吗？想伤口烂掉发炎，直接嗝屁是吧？”
她嘴里骂骂咧咧，动作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她挪到朱霆身边，不由分说地抓过他受伤的左臂，拆开之前她胡乱缠上的、已经被血污浸透的绷带。
当那道狰狞的伤口再次暴露在晨光下时，盛之意的呼吸几不可察地滞了一下。伤口周围的红肿似乎更明显了。
她抿紧唇，不再说话，用湿布角更加小心地清理着伤口周围的污垢和干涸的血迹，然后重新撒上消炎粉。这一次，她的动作明显比之前轻柔了许多，甚至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专注。
朱霆沉默地看着她。看着她低垂的、因为专注而微微颤动的睫毛，看着她鼻尖上渗出的细小汗珠，看着她紧抿的、显得有些倔强的唇线。她离得很近，身上那股混合着尘土、汗味和一丝若有若无血腥气的气息，清晰地传入他的鼻腔，并不好闻，却奇异地让他那颗一直悬在悬崖边的心，找到了一丝落点。
当盛之意用新的、相对干净的布条重新为他包扎伤口时，她的手指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了他手臂的皮肤。她的指尖冰凉，带着荒野的寒意，而他的手臂却滚烫。
就在她打好最后一个结，准备收回手的时候——
朱霆那只没有受伤的右手，却突然抬了起来，温热的、布满厚茧的指腹，轻轻地、带着一种试探般的迟疑，贴上了她的脸颊。
盛之意整个人猛地僵住！如同被瞬间点了穴道！
他的指腹粗糙得像砂纸，因为常年握枪和干重活，带着坚硬的茧子，刮过她细嫩的皮肤，带来一种清晰的、带着微痛的摩擦感。但那动作，却又是那样地轻，那样地缓，仿佛在触碰一件稀世珍宝，带着一种与他外形截然不符的、近乎笨拙的温柔。
他在擦拭她脸颊上不知何时沾上的一块泥污。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盛之意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指腹传来的灼热温度，能听到自己骤然失控的心跳声，咚咚咚，撞得耳膜生疼。她甚至能看清他近在咫尺的眼眸里，那深不见底的黑色漩涡，里面翻涌着她看不懂的、却让她心惊肉跳的情绪。
她应该立刻打开他的手，应该骂他“耍流氓”，应该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开。
可是，身体却不听使唤。她就那么僵在那里，任由他那粗糙的指腹，在她脸颊上那小块皮肤上，极其缓慢地、一下下地擦拭着。那轻微的触感，像带着电流，从接触点迅速窜遍全身，让她头皮发麻，四肢百骸都泛起一种陌生的、让她无所适从的酥软。
旁边的三个小豆丁也看呆了。朱二宝张大了嘴巴，朱小宝忘了抽噎，连最沉稳的朱大宝，也瞪大了眼睛，看着爹爹和后妈之间这诡异又……莫名和谐的一幕。
那短短的几秒钟，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终于，朱霆像是完成了什么重大仪式般，缓缓收回了手。他的耳根后，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蔓延开一片可疑的红晕，甚至比他失血苍白的脸还要明显。他有些不自然地别开视线，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清：
“……脏了。”
盛之意猛地回过神，像是被烫到一样，瞬间弹开，后退了两步，差点因为脚伤摔倒。她脸上如同火烧云般迅速蹿红，一直红到了脖子根，比朱霆更甚！
“你……你他妈……”她指着朱霆，想骂人，却发现舌头像是打了结，脑子里一片空白，平日里那些溜得不行的脏话一句也蹦不出来。只剩下脸颊上那块被他擦拭过的皮肤，还在火辣辣地发烫，提醒着刚才那瞬间的触碰是多么真实，多么……要命！
她气急败坏地转过身，背对着他们，胸口剧烈起伏，试图用凶狠来掩饰内心的兵荒马乱：“……少废话！赶紧休息！一会儿还要赶路！谁拖后腿老娘真扔了他！”
然而，那色厉内荏的语气，和通红未褪的耳根，却将她此刻的真实心境暴露无遗。
朱霆看着她几乎要同手同脚走开的背影，嘴角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是一个几乎不存在的、却真实浮现的笑意。但很快，那笑意就被凝重取代。
他深吸一口气，忍着伤痛站起身，对三个还在发呆的孩子沉声道：“都休息一会儿，保存体力。”
然后，他的目光越过盛之意的肩膀，望向北边砖窑的方向，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警惕。
短暂的、诡异的温情插曲过后，残酷的现实依旧压在头顶。前路未知，危机四伏。
而就在这片荒原的寂静即将再次被打破之前，一直竖着耳朵倾听四周动静的朱霆，脸色猛地一变！
他一把拉起还在跟自己怄气的盛之意，同时对三个孩子做了一个绝对禁声、迅速趴下的手势！
“有人来了！”他压低了声音，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峻，“很多脚步声……还有……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