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林文静进城那天，晴空万里。
张建军一夜没合眼，眼眶布满血丝。他笨拙地帮媳妇儿整理衣领，那上面根本没有褶皱。
“到了那边，别省着，该吃吃该喝喝。”他嘴唇哆嗦，反复念叨，“宿舍里冷，记得多盖床被子。”
林文静眼圈发红，用力点头。
村口的拖拉机“突突”地吼起来，催人上路。
张建军松开手，盯着林文静的眼睛：“文静，等我！我一定去城里找你！”
林文静重重点头，转身爬上车斗。
拖拉机卷起一路黄尘，张建军像一尊石像，杵在原地，直到那个黑点消失在山路尽头，才被身旁的张勤拉了拉手。
“爸，我们回家。”
“嗯，回家。”
林文静进了城，家里的日子彻底变了。
张建军不再是那个油瓶倒了都不扶的懒汉。他天不亮就扛着锄头下地，把自留地侍弄得油光水滑。回到家，劈柴、挑水，抢着干活，仿佛有使不完的劲。
张勤看在眼里，心里那块石头落了地。
转眼，开学了。
周老师没等张勤去报到，自己先找上了门。
“建军同志！恭喜啊！文静现在是城里干部了，你们家这是要出龙了！”
寒暄完，周老师宣布了来意：“小勤，校长特批，今年开学典礼，你上台给全校师生做个演讲，讲讲学习心得，给大伙儿鼓鼓劲！”
张勤眼睛一亮：“周老师放心，保证完成任务！”
开学典礼，操场上人头攒动。
升完旗，校长抓着扩音器，用他最洪亮的嗓门吼道：“下面，用你们最响的掌声，欢迎我校的骄傲，全区统考第一名，张勤同学，上台！”
掌声如雷。
张勤走上那几张课桌拼成的简陋主席台。台下几百双眼睛，灼热、好奇、羡慕，齐刷刷地钉在她身上。角落里，招娣攥紧了小拳头，满眼崇拜。
张勤清了清嗓子，声音透过老旧的扩音器，清晰地传遍操场。
“老师们，同学们，我叫张勤。很多人问我，为啥要拼命读书？”
“最开始，我不服气。村里人说，丫头片子是赔钱货。我就想考个第一，甩在他们脸上，告诉他们，我们女孩，不比任何人差！”
台下的女生们，腰杆不自觉地挺直了。
张勤话锋一转，目光扫过全场。
“过年，我去了省城。我看到了比镇子还宽的马路，跑得飞快的汽车，还有省图书馆里，一排排一辈子都看不完的书。那一刻我才知道，我们头顶这片天，太小了！”
“从那天起，我读书，不再是为争一口气。我是为了我自己！我要堂堂正正走出张家庄，用我自己的脚，去丈量外面的世界有多大！用我自己的眼睛，去看那些没见过的风景！”
“读书，就是我们这些山里娃，看到外面世界，最好，也是唯一的一条路！”
“我的话说完了，谢谢！”
操场死寂一瞬，随即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掌声。
张勤心里的小人儿叉着腰：都给姐姐卷起来！别一天到晚鸡毛蒜皮，都去学习！
校长激动得脸膛发紫，带头鼓掌。
人群最后，张建军靠着老槐树，用粗糙的手背，狠狠抹了把脸。
五年级的教室里，乱成一锅粥。
周老师刚出现在门口，教室瞬间安静。她身后，张勤小小的身影一探头，刚才还无法无天的男生们，动作僵在原地。
是她！那个演讲的张勤！那个挣了三十二块钱奖金的“活财神”！
周老师对这效果很满意，拍了拍手：“行了，都收回收回魂儿！人你们都认识，我就不多介绍了。”她指着第一排靠窗的空位，“张勤，你坐那儿，看黑板方便。”
张勤背着书包，无视那些探究的目光，径直走向座位。
上课铃响，周老师讲的还是复习内容。张勤听得昏昏欲睡，从书包里摸出外公搞来的市重点中学内部习题册。
刚翻开，旁边的同桌，板寸头李胜利，就把脖子伸了过来。
当他看清习题册上天书般的函数和几何图形时，手里的铅笔“啪嗒”掉在地上。
他看怪物一样看着张勤，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
我的娘！老师还在讲加减法，你这都开始造原子弹了？！
下课铃一响，“呼啦”一下，张勤的座位被围得水泄不通。
“张勤，三十二块钱能买多少雪花糖？”
“省城是不是楼挨着楼？”
张勤笑呵呵地回答，没什么架子。
就在这时，同桌李胜利挤了进来，一巴掌拍在桌上，下巴抬得老高，话里带着刺儿：“光会读书算什么本事？有种的，球场上练练！”
他就是看不惯张勤那副万众瞩目的样子。一个丫头片子，凭什么？
张勤脑子里盘算着一道题，想也不想就要拒绝。
李胜利却大手一挥：“不说话就是默认了！哥几个，带咱们的状元活动筋骨去！”
“啊？”
张勤被一群人连拉带拽拖到操场，脑门上全是问号。
一个破旧的篮球被塞进她怀里，她彻底傻眼。看着眼前几个摩拳擦掌的男生，再看看自己这小身板，她心里咯噔一下。
“张勤，接球！”李胜利大喝一声，手腕一抖，篮球带着风声呼啸而来。
这一球又快又急，根本不是传球，是刁难！
张勤手忙脚乱去接，篮球砸在她胸口，闷哼一声，又弹了出去。
“哈哈哈！”周围响起一阵哄笑。
“张勤，你这不行啊！”李胜利得意地笑，运球绕过她，轻松上篮。
接下来，张勤彻底成了木桩。她好不容易抢到球，想投篮，使出吃奶的劲儿，篮球却划出一道软绵绵的抛物线，连篮筐的边都没碰到。
李胜利抢过球，脸上带着戏谑的笑，一个背后运球，猛地将球砸向篮板。
“砰！”
篮球反弹，角度刁钻，闷响一声，结结实实砸在张勤的脑门上。
她眼前一黑，天旋地转，耳边全是嗡鸣，整个人晃了两下，捂着头蹲了下去。
操场瞬间死寂。
李胜利脸上的笑容僵住，手里的篮球“啪嗒”掉在地上。他慌了：“我……我不是故意的……”
话音未落，教学楼传来一声石破天惊的怒吼。
“李——胜——利——！”
校长像一发炮弹，从二楼办公室冲了出来，胖胖的身体跑出了残影，卷着土就杀了过来。
“你个瘪犊子玩意儿！”他一把推开李胜利，指着他的鼻子，唾沫横飞，“你想干啥？谋杀咱们的状元吗？！这脑子要是砸成豆腐脑，你赔得起吗？！”
他小心翼翼扶起张勤，紧张得像捧着一件国宝。
“这！”校长指着张勤的脑袋，对着全场学生吼道，“这是什么？这是咱们全区第一的脑子！金贵着呢！”
李胜利被骂得头都抬不起来。
校长一脚把篮球踢飞，“哐当”一声巨响。
“玩！玩什么篮球！打打杀杀的！”他大手一挥，指着乒乓球台，“以后，张勤同学不准碰这个！去打乒乓球！那个安全！还锻炼脑子！”
到了办公室，校长亲自给张勤冲了杯麦乳精。
张勤坐在藤椅上，脑袋里还是嗡嗡作响，天旋地转的劲儿没过去。
可就在这一片混沌里，那道她之前百思不得其解的函数题，毫无征兆地在脑子里清晰起来。那些缠成乱麻的公式、变量，瞬间被一只无形的手解开、理顺，逻辑节点层层递进。
答案，直接浮现。
这感觉……
她被砸开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