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远洲端坐马上，并未立刻上前。
他看着少女在熊尸下徒劳挣动，小脸上血污狼藉，狼狈不堪，可那双眼里没有半分获救后的感激涕零，只有野性的凶狠和未能制服黑熊的恼怒。
如此桀骜不驯的模样，与他平日里见惯的那些动辄珠泪涟涟，弱柳扶风的京中贵女截然不同，倒像是一株被踩踏却依旧倔强挺立的带刺野蔷薇。
身后马蹄声疾，副将陈酒带着两名亲兵已赶到近前。亲兵利落下马，上前欲搬开熊尸。
“别动！”
少女奋力扭过头，脸上血污混着泥土，眼神凶狠剜向谢远洲和他的人马，“这是我的熊！”
谢远洲微微一怔，随即笑意更深，那笑意带着点新奇，也带着点居高临下的玩味。他勒住躁动的坐骑，翻身下马走了过去，双臂环胸，好整以暇地看着少女。
她还被压在地上，沉重的熊尸压的她小脸儿通红，目光扫过熊眼上那支精钢打造的箭矢，眼中敌意稍缓，但戒备依旧，“方才是你放箭？那...至多分你一半儿，熊胆得归我。”
话音未落，陈酒已忍不住笑出声来。他身材魁梧，同样一身便服劲装，此刻笑得肩膀直抖，看向少女的眼神如同看个不识好歹的乡巴佬。就连旁边那两个亲兵脸上也满是忍俊不禁。
“小丫头，哪个穷乡僻壤钻出来的？有眼不识泰山！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陈酒指挥着亲兵把熊搬开，甫一脱困，少女顾不得拍去身上泥土枯叶，第一反应竟是扑向那柄掉落在旁的匕首，紧紧攥在手中。
她警惕地抬起沾满血污的小脸，嗓音因方才的窒息有些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什么泰山泰水的！这熊我跟了两天，你们还想强抢不成？”
旁边的亲兵忍着笑提醒，“姑娘，你面前这位可是威震边关的镇北将军谢远洲！谢大将军！就凭你这头死熊，也值得我们将军抢？”
‘谢远洲’这个名字如重锤落地，少女瞳孔骤然收缩，似有惊涛骇浪翻涌而起，“谢远洲？是三个月前在北境大破敌军的那个谢远洲？”
陈酒不耐，语气满是倨傲，马鞭几乎点在少女的鼻尖上，“废话！整个大瑨朝，还有第二个谢远洲将军不成？你这村野丫头，还不快叩谢... ...”
“是你便好！”少女打断陈酒，一个箭步抢到谢远洲跟前，沾满泥污血渍的手一把薅住谢远洲的衣领。
“大胆！”谢远洲身后亲卫厉喝拔刀，寒光出鞘。
谢远洲猝不及防被她拽得身体微倾，眉头骤然锁紧，眼底那点兴味瞬间被冰冷的威严取代。
“谢远洲，你这小人！别敢做不敢认！”少女因身量不足，只能仰着脸瞪他，血污和汗水顺着额角滑下，在苍白的皮肤上冲出几道沟壑，“你欠我哥的卖命钱！还给我！！”
“放肆！”
陈酒勃然变色，厉喝如雷。将军何等人物！岂容这来历不明的村女如此冒犯？他动作快如闪电，蒲扇般的大手重若千钧，狠狠钳住少女攥着谢远洲衣领的手腕，向外一扭。
咔嚓。
少女身体如同被狂风折断的芦苇，猛地一颤，攥着谢远洲衣领的手无力地垂落。
那张布满血污的小脸辨不清神色，但见冷汗如浆般涌出，浸湿了额前凌乱的碎发。可自始至终，除了身体本能的痉挛，她竟死死咬住下唇，硬生生将冲到喉间的惨叫咽了回去，只用完好的左手死死按住扭曲变形的右臂，整个人佝偻下去，却倔强地不肯倒下。
陈酒被这少女的硬气惊住，脸上掠过一丝错愕。要知道，即使军中将士断了手也是要喊两声的。
谢远洲盯着少女瞬间惨白的脸和那只诡异弯折的手臂，少女那双眼近在咫尺，恨意如此浓烈而真实，绝非作伪。他眉头深深拧起，“说清楚，你哥是谁？本将军何时欠你卖命钱？”
少女痛的几乎站不稳，声音因疼痛和恨意而破碎，却又字字清晰，“刘鹏！我哥...叫刘鹏！北境云州军，前锋营...甲字第七伍的...伍长！”
前锋营，那都是冲在最前的百战悍卒，每一名前锋营士兵都是他麾下最锋利的刀尖，谢远洲如何能不记得？
“刘鹏是你哥？”
“不错！”少女怒极，梗着脖子狠狠瞪向谢远洲，“我哥曾托人捎信给我，说你是当世英雄...顶天立地！让我…我若在乡下活不下去…就…就来京城寻你。今日…我寻着了，只想替我哥问一句！”
她身体摇晃得更加厉害，左手艰难地伸进怀中，摸出一吊钱。
“当了兵九死一生，我不怪！可我就想替我哥问一句，他在将军麾下出生入死，最后肠子流了一地，用命给你铺了路...他的命在将军眼里，是不是就只值这一吊钱！”
铜钱串砸在谢远洲玄色的衣袍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随即散开，叮叮当当地滚落在沾满熊血和泥土的枯叶上。
少女眼中那点强撑的光骤然熄灭，她连一声闷哼都未及发出，整个人颓然倒了下去。
陈酒下意识伸出手，谢远洲的动作更快，玄色身影带起一阵疾风，在少女即将触地的瞬间，稳稳托住了她瘫软的身体。
入手轻飘飘的，谢远洲只觉自己仿佛接住的是一片失去生命的落叶。
少女所有的恨意此刻都沉寂下去，只余下令人心悸的脆弱，那截被陈酒扭断的手臂软软垂着，更显触目惊心。
陈酒拾起少女掉落的匕首，吞口处赫然刻着一个‘鹏’字，因着刘鹏识字不多，这字还是陈酒替他写的，一笔一划实在熟悉到无法作假，“将军，这匕首的确是刘鹏的遗物。”
谢远洲扫了一眼匕首，将少女打横抱起。
“回城！”
翻身上马，谢远洲小心翼翼地将昏迷的少女护在身前，一手控缰，一手紧紧揽住她，猛地一夹马腹。
墨骊长嘶，如离弦之箭，撞开林间春色，朝着京城方向疾驰而去，只留下林间一地狼藉，冰冷的熊尸，和那吊散落的铜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