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府,皇城,乾清宫。
时值正午,日头正盛。
朱元璋正伏在御案上,跟一堆雪花似的奏折较劲。
就在朱元璋感觉脖子都快累断了的时候,殿外传来一阵细碎而急促的脚步声。
一名都尉府的密探,以一种近乎于冲刺的姿态奔入殿内,噗通一声跪下,双手高高举过头顶。
他手里捧着一个普普通通的布包,灰扑扑的,上面还沾着点新鲜的泥点子。
“陛下!”密探的声音带着剧烈喘息后的急促,“江宁县,常将军,八百里加急!”
朱元璋眉头一挑。
常遇春?
他不是在保护李先生吗?
他亲自交代的事,还是八百里加急?
朱元璋心里咯噔一下,第一反应是:先生出事了?
这个念头一起,他身上瞬间腾起一股冰冷的杀气,整个乾清宫的温度都仿佛降了几分。
“呈上来。”他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威严。
旁边的太监赶忙小跑着过去,将布包取来,小心翼翼地放在御案上。
朱元璋挥了挥手,示意密探和太监都退下。
他盯着那个布包,没有立刻打开。
布包不大,分量不轻,隔着布料能摸到里面是几个硬邦邦、奇形怪状的玩意儿。
最关键的是,上面有泥土的气息。
看来……不是先生出事了。
朱元璋紧绷的心弦松了下来。
如果是坏消息,常遇春不会送这么个玩意儿过来。
他缓缓解开布包。
下一秒,朱元璋的表情凝固了。
只见布包里,安安静静地躺着几个……土疙瘩。
对,就是土疙瘩。
长得歪瓜裂枣,表皮呈紫红色,上面还带着新鲜的泥土,卖相不说难看,可也说不上好看。
朱元璋:“……”
他有点懵。 虽然不认识这是什么,但农民出身,他能看出,这是一种类似芋头的根茎作物。
咱让你去保护先生,你给咱……送一包土特产回来?
这是啥意思?嫌皇宫里的伙食不好,给咱加个餐?
他耐着性子,在包裹里翻了翻,然后就翻出了一张被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条。
朱元璋展开纸条。
上面是常遇春那狗爬一样的字迹,明显写得十分匆忙,但内容却让他瞳孔骤然一缩。
“先生寻来祥瑞,真乃祥瑞!”
“此物,可安天下!”
……
朱元璋捏着那张纸条,目光在“可安天下”四个字和那几个丑陋的土疙瘩之间来回移动。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
过了许久,朱元璋的脸上,没有流露出半分喜悦。
恰恰相反,他的眉头,拧成了一个深深的川字。
眼神里,充满了审视,警惕,以及一丝……被愚弄的恼火。
可安天下?
就凭这几个土疙瘩?
常遇春,你他娘的是不是让驴给踢了?还是说,先生在跟你开玩笑,你个憨货还当真了?
朱元璋是谁?
他叫朱重八!
放过牛,当过和尚,讨过饭,从尸山血海里一步一步爬到今天这个位置。
他这辈子,见过的人比寻常人吃过的盐都多,被他砍了脑袋的聪明人,能从应天府排到凤阳老家。
祥瑞?
呵呵。
当年乱世争霸,那帮人,为了争权夺利,什么“天降甘霖”、“紫气东来”的鬼话编不出来?
这套把戏,都是咱玩剩下的!
可问题是,这是李先生找来的祥瑞。
这就让朱元璋很难办了。
此刻,朱元璋的心态是极其复杂的。
一方面,他对其神鬼莫测的手段佩服得五体投地。
那千里窥天镜,那火囊云霄辇,那复式记账法,那匪夷所思的“蒸汽机”,哪一样不是经天纬地的大才?
可另一方面,他骨子里是个彻头彻尾的农民。
一个农民,你跟他谈玄的可以,谈神仙也行,但他最信的,永远是土地,是自己手里的那杆锄头。
现在,你指着一堆土疙瘩跟他说,这玩意儿能让天下人吃饱饭。
这不叫祥瑞,这叫扯淡。
“来人!”朱元璋沉声喝道。
几名禁卫应声而入。
“你们几个,都是凤阳府的老人,跟咱一样,都是地里刨食出身。”
朱元璋指着桌上的土疙瘩,问道,
“瞧瞧,认不认得这是何物?”
几名禁卫都是人精,一看皇帝这脸色就知道不对劲。
他们凑上前,小心翼翼地瞅了半天,一个个把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回陛下,小人……不认得。”
“瞧着像是某种根块,但……从未见过。”
“是啊陛下,这玩意儿长得也太怪了。”
朱元璋的脸色更沉了。
连这些种了半辈子地的老农都不认识,这算哪门子祥瑞?
“传大皇子。”
很快,朱标脚步匆匆地赶了过来。
“父皇。”
“标儿,你来。”朱元璋指了指桌上的东西,“你跟在先生身边最久,见识广博,你且看看,此为何物?”
朱标看到那几个土疙瘩,也是一愣。
他仔细端详了半天,记忆里使劲地搜索,最终还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回父皇,儿臣……亦不认得。大哥曾经和我说过很多奇花异草,但大部分实物,儿臣从未见过。”
这下,朱元璋心里的疑云,已经浓得快要滴出水来了。
他拿起一个土疙瘩,入手沉甸甸的。
他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一股子土腥味,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植物清香。
然后,他做了一个让几个禁卫眼皮直跳的动作。
他从腰间摸出一把随身的小刀,撬开一小块,然后……直接扔进了嘴里!
“皇上!”几个禁卫大惊失色。
这来路不明的东西,万一有毒怎么办?
朱元璋摆了摆手,示意他们稍安勿躁。
他闭上眼睛,仔细地咀嚼着。
那块生的“土疙瘩”,入口的感觉很奇特。
硬,脆,多汁。
味道谈不上好,有一点点清甜,但更多的是那股子土腥味和生涩感。
跟“好吃”两个字,完全不沾边。
朱元璋缓缓睁开眼,眼神里的困惑与怀疑,几乎要溢出来了。
就这?
就这玩意儿,也配叫“可安天下”?
先生啊先生,您这次,莫不是也叫人给蒙骗了?
就在这父子二人相对无言,气氛尴尬到极点的时候。
殿外,又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报——!江宁县,紧急信函!”
又一个密探,风尘仆仆地冲了进来,呈上了一封火漆密封的信。
朱元璋心中一动,他挥退了所有人,偌大的乾清宫里,只剩下他和朱标父子二人。
然后才拆开信封。
这一次,是常遇春的亲笔信。
信上的内容,比之前那张纸条详细得多。
前面是描述了他们如何见到了“鬼船”,如何被先生用“竹蜻蜓”解释了“螺旋桨”的原理,朱元璋看得是啧啧称奇,心驰神往。
可当他看到信的后半段时,他的呼吸,猛地停滞了。
信上写道:
“……先生言,此物名为‘番薯’,乃王德发冒死从海外吕宋寻回。”
这就是“番薯”!
几个月前,先生说过,海外有玉米、土豆、番薯这三种“神物”!没想到……
先生已经找回来了!
“其状不扬,其用惊天!”
“先生亲言,此物不挑地,不挑时,三四个月即可成熟,最要紧者……”
“亩产……”
“数千斤!”
轰!!!!
“亩产数千斤”这五个字,就像一道九天神雷,毫无征兆地,狠狠劈在了朱元璋的天灵盖上!
“哐当!”
御案上的一摞奏折,被他失控的手臂扫落在地。
朱元璋猛地站了起来,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血色瞬间褪尽,又在下一秒涌起一股骇人的潮红!
他双目圆瞪,眼珠子里布满了血丝,死死地盯着信纸上那五个字。
浑身,都在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
“亩产数千斤……”
他嘴里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几个月前,他确实听李先生讲过这件事。
可当时,根本没见到实物!
心中也当这是先生夸张的说法,
就比如“飞流直下三千尺”、“手可摘星辰”,读书人不是经常用这种夸张手法吗?
但经过几次相处,朱元璋明白,李去疾不是那种夸夸其谈的人!
他既然说亩产上千斤,那就肯定有!
朱标被自己父皇这副模样吓了一跳,赶忙上前扶住他:“父皇!您怎么了?”
朱元璋一把推开他,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猛兽,在御书房里来回踱步。
他一生的经验,他作为农民的本能,他脑子里所有关于农耕的常识,都在这一刻,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
假的!
是假的!
这是弥天大谎!
这是在把他朱重八当三岁小儿戏耍!
亩产数千斤是什么概念?
他比谁都清楚!如今的大明,风调雨顺的好年景,上等的水田,请最好的老农伺候着,一亩地能有个两石、三石的收成,那就得烧高香,祭祖宗了!
三石,换算过来,也不过三四百斤!
这,就是这个时代农业水平的极限!是天花板!
你现在跟他说,有种东西,一亩地能产千斤?
你他娘的怎么不说地里能直接长出金元宝来?!
巨大的愤怒和被欺骗感,像火山一样在他胸中酝酿。
可……
可是……
说这话的人,是李先生啊!
朱元璋的内心,在这一刻,彻底分裂了。
一个声音在他脑海里疯狂咆哮:
“相信李先生!先生无所不能!他说有,那就一定有!这天下,就没有先生办不到的事!”
另一个声音,那个来自濠州乡下,名叫朱重八的农民的灵魂,则在用尽全身力气反驳:
“别信!这是骗局!是天底下最大的谎言!咱种了一辈子地,土地能产出多少,咱比谁都清楚!这是违背天理,违背祖宗的鬼话!”
信任与常识。
神话与现实。
两种绝对对立的认知,在他的脑海里展开了一场惨烈无比的厮杀。
这种撕裂感,让他头疼不已!
他当初听李去疾提起海外有此神物时,是何等的向往与期待。
可当这“神物”真的摆在他面前时,他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他怕,怕这是假的。
怕自己空欢喜一场。
更怕……怕那个他奉若神明的先生,其实,也只是个被人蒙骗的凡人。
“父皇!”
就在朱元璋天人交战之际,朱标的声音将他拉回了现实。
朱标看着桌上的信件,此刻也终于恍然大悟!
原来,这就是大哥曾提过的“番薯”!
他立刻躬身道:“父皇,大哥曾言,此物生食味涩,需蒸熟或烤熟方可食用,其味甘甜如蜜!儿臣恳请父皇,容儿臣一试!”
朱元璋的脚步,猛地顿住。
蒸熟?烤熟?
是啊。
是真是假,先尝尝再说!
是神话,还是笑话,也只隔着一捧炭火的距离。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朱标以为他不会同意。
终于,他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个字。
“……准。”
很快,一个小太监捧着一个炭火盆,战战兢兢地走了进来。
朱标亲自拿起一个番薯,埋进了滚烫的炭火之中。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御书房里,静得能听到所有人的心跳声。
朱元璋就那么站着,一动不动,像一尊石雕,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个炭盆。
不知过了多久,一股难以形容的香甜味道,开始从炭盆里丝丝缕缕地飘散出来。
那味道霸道无比,带着一股焦糖的甜香,又混合着某种独特的芬芳,像是要把人的魂儿都勾走。
终于,朱标用火钳,从炭灰里扒拉出了那个已经被烤得外皮焦黑的番薯。
他将番薯稍微放凉,
确定不是很烫手,这才呈给朱元璋。
朱元璋颤抖着伸出手,接过了那个滚烫的番薯。
他轻轻一掰。
“咔嚓。”
焦黑的外皮裂开,金黄色的、泛着蜜一样光泽的内瓤,冒着腾腾的热气,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他眼!
那股极致的、浓郁到化不开的香甜,瞬间弥漫开!
他死死地盯着手里那块金黄色的、冒着蒸汽的“土疙瘩”,嘴唇哆嗦着,用一种微不可闻,却又承载了万钧之重的声音,反复地,一遍又一遍地念叨着。
“要是真的……”
“要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