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这小子，性子就是这么急。
他话音刚落，整个院子的声响仿佛都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掐灭了。
所有人的目光，“唰”地一下，凝固在李去疾的脸上。
朱元璋的心脏猛地一跳。
王胖子？
那个刚用金山银山砸出来一个“乐善好施伯”的王德发？
他？大明的第三条腿？
这腿……直径是不是稍微粗了一点吧？
只见李去疾不疾不徐地夹了口青菜，慢条斯理地嚼了两下，才抬起眼皮，冲着朱棣投去一个赞许的眼神。
“哟，马四这小子，脑子转得不慢。”
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没错。”
“就是他。”
轰！
这两个字，让朱元璋和刘伯温同时感到大脑一片空白。
是他？
竟然真的是他？！
一个投机倒把，浑身铜臭，靠砸钱买了个虚名的商人，怎么就和“国朝大计”、“王朝第三腿”这种足以载入史册的经天纬地之论，扯上了关系？
这比亲眼见到仙人下凡还要荒谬！
李去疾看着众人那副“我是谁、我在哪儿、我听到了什么”的集体呆滞表情，心里乐开了花。
他放下筷子，清了清嗓子，进入了自己最喜欢的讲课模式。
“马大叔，刘先生，你们心里是不是在嘀咕，让一个商人当伯爵，实在……不成体统？”
朱元璋和刘伯温的头，下意识地点了点。
何止是不成体统！
在刘伯温这位大明文官的代表人物心中，这简直就是斯文扫地，礼崩乐坏的开端！
只是因为这次募捐确实解决了北伐和胶东的燃眉之急，他才将所有的腹诽都死死压在心底。
李去疾笑了。
那笑容里，透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深邃。
“对了。”
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慢悠悠地补充了一句。
“人家现在可不光是个胖子。”
“他是大明开国以来，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用真金白银，从皇帝手里换来爵位的‘乐善好施伯’。”
此言一出，刘伯温的脸色彻底变了。
他再也忍不住了。
他对着李去疾拱了拱手，语气因激动而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
“李先生，恕在下愚钝。”
“您所说的‘商’这第三条腿，其根基……莫非就是前些日子的那场慈善募捐？”
李去疾的笑容更浓了。
“答对了！”
他看着刘伯温，那眼神就像在看一个终于开窍的顽石。
“刘老先生啊，你还是没看透。”
“你们所有人都以为，当今天子搞那场募捐，是为了筹钱？”
“是为了救胶东的急？”
朱元璋一听，腰杆下意识地就挺直了。
那是自然！
咱就是为了这个！这可是咱听了先生的法子，亲自拍板的！
然而，李去疾却摇了摇头，脸上挂着一副“你们的格局太小了”的表情。
“钱？”
“区区几百万两银子，对一个煌煌大国而言，算个屁！”
“那不过是皇帝随手扔出来的一块肉骨头，是顺手牵羊的彩头，是整盘惊天大棋里，最微不足道的一点边角料！”
噗——
朱元璋一口茶水含在嘴里，差点当场喷出来。
最……最微不足道？
好家伙！
咱为了这笔天文数字，兴奋得好几天都没睡踏实，到了先生嘴里，竟然成了“边角料”？
他的心，像是被一根无形的针狠狠扎了一下。
刘伯温更是被这番话震得七荤八素，他感觉自己几十年来构建的世界观，正在被一股蛮横的力量砸得粉碎，而后又被强行拼接。
“那……那陛下的真正用意……”
“是‘势’！”
李去疾手掌往桌上轻轻一拍，声音不大，却让在场每个人的心脏都随之重重一颤！
“是造势！”
“是给全天下的商人，立一个前所未有、光芒万丈的标杆！”
他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虚点。
“你们想想，数千年来，商人是什么地位？”
“士、农、工、商，永远排在最末流！是人人都能踩一脚的‘贱籍’！有点钱就得当孙子，藏着掖着，生怕官府惦记，生怕豪强觊觎，走在路上腰杆都挺不直！”
“为什么？”
“因为他们没有名分！没有地位！没有来自最高层面的认可！”
“赚的钱再多，堆成金山，在别人眼里，也不过是个满身铜臭、随时可以宰杀的肥猪！”
这番话，直戳朱元璋和常遇春的肺管子。
他们这些泥腿子出身的人，太懂这种被人踩在脚底的滋味了。
“但是！”
李去疾话锋陡然一转，眼神变得灼亮。
“现在，不一样了！”
“皇帝，亲口册封了一个商人当伯爵！”
“哪怕这只是个没有封地、没有俸禄、没有实权的空壳子，但那又如何！”
他环视一圈，目光从众人呆滞的脸上扫过，一字一顿地说道：
“这代表着，皇帝在用一种最直接、最粗暴、也最震撼的方式，向全天下宣告！”
“告诉那些富可敌国的商人，告诉那些安分守己的百姓，更告诉那些自命清高的读书人！”
“——时代，变了！”
“从今往后，在我大明，商，不再是末流！只要你能为国家创造财富，为朝廷做出贡献，你一样可以获得至高无上的荣誉！一样可以光宗耀祖，名留青史！”
“这，叫‘正名’！”
“这，叫‘官方认证’！”
“这就像那集市里的猪肉，以前都是私下交易的，买的人心里都犯嘀咕，怕是病猪肉。现在呢？皇帝亲自‘啪’地一下，给这块猪肉盖上了一个‘皇家特供’的红戳子！你告诉我，这猪肉的价值，还能和以前一样吗？！”
这个比喻，粗俗，却又如此他娘的精准！
朱元璋瞬间就懂了！
一股战栗感从他的尾椎骨升起，沿着脊柱瞬间冲上天灵盖，让他浑身的汗毛都倒竖了起来！
原来……是这样！
咱当初卖这个爵位，心里想的真就是这帮商人钱多得烧手，不宰他们宰谁？顺便还能充盈国库。
可到了李先生的嘴里，咱这个充满铜臭味的举动，竟然……竟然成了改变千年商贾地位、为大明开辟新航道的旷世阳谋？！
这格局，这境界，这高度！
他不受控制地，又用眼角的余光去瞟刘伯温。
果不其然！
刘伯温的嘴唇在哆嗦，眼神里除了巨大的震撼，还多了一丝前所未有的迷茫。
他望向朱元璋的眼神，仿佛在无声地叩问。
陛下，您……真的已经深沉如渊，高远如天，到了如此地步了吗？
朱元璋感受着刘伯温那混杂着敬畏与自愧的目光，又感受着自家三个儿子那几乎要燃烧起来的崇拜眼神。
他心里那点“咱其实没想那么多”的尴尬，再一次，被一股山呼海啸般的虚荣感冲刷得一干二净。
舒服！
太他娘的舒服了！
原来咱老朱，在仙人眼中，竟是如此的英明神武，高瞻远瞩！
这感觉，比当年攻破大都还要痛快！
可是……
爽归爽，朱元璋的心底深处，还是有那么一根头发丝粗细的……心虚。
他看着滔滔不绝，几乎要把他夸成三皇五帝的李去疾，终究还是没忍住。
他小心翼翼地，用一种试探的、带着几分不确定的语气，轻声问道：
“那个……李先生……”
“你说得都对，都对……”
“可……可有没有这么一种可能……”
他咽了口唾沫，声音压得几乎微不可闻。
“就是……万一啊，咱说万一……”
“当今皇上他……他其实……没想这么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