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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如同千万只冰冷的鬼爪,撕扯着谷地中这支疲惫不堪的队伍。哲别将最后一块冻硬的肉干塞进李铮手里,羊毛毡子粗糙的膻味几乎令人窒息。李铮蜷缩在岩石背风的阴影里,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着,每一次轻微的震动都牵扯着胸口那个该死的烙印,带来一阵尖锐的冰寒和灼烧交替的剧痛。他死死盯着谷口对面那片在风雪中若隐若现的土黄色阴影——那几座低矮的土坯房,歪斜的柴扉,半埋在雪里的破旧石磨……汉人村庄!

一种冰冷粘稠的绝望感顺着脊椎爬上大脑,冻僵了四肢百骸。前世史书里那些冰冷的数字——“匈奴入寇,杀掠吏民”、“虏男女数千”,此刻化作了眼前这死寂村庄的轮廓,化作了哲别塞给他肉干时手上残留的狼血腥气,化作了巴图审视他时那双穿透风雪、鹰隼般的眼睛。他刚刚做了什么?他用前世带来的洞察力,帮助这支沾满汉人鲜血的匈奴军队避开了狼群的獠牙,保存了力量,然后……将他们引到了自己同胞的家门口!

“库图!乌维!”低沉如闷雷的声音在头顶炸响,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李铮猛地一颤,仿佛灵魂被无形的鞭子抽打。他艰难地抬起头,泪水和血水在脸上冻结成刺痛的冰壳。巴图魁梧的身躯如同一座移动的铁塔矗立在风雪中,皮帽上的狼尾被狂风吹得乱舞,那双铜铃巨眼锐利得骇人,牢牢锁住他,仿佛要将他灵魂深处那撕心裂肺的挣扎和绝望洞穿。巴图的目光,正顺着李铮先前凝视的方向,投向那片在风雪中沉默的、如同待宰羔羊般的土黄色阴影。

“你刚才看到的……不只是狼群,对吧?”巴图的声音压过了风雪的嘶吼,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在李铮的心上,“那边……有什么?”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洞穿迷雾的笃定。

李铮的喉咙像是被冻硬的雪块死死堵住。他想嘶吼,想警告,想告诉巴图那边是汉人的村庄,是老人、孩子和无助的妇孺!但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在这个刚刚击退狼群、杀气未消的时刻,在这个被风雪隔绝、弱肉强食的荒原上,说出真相会带来什么?是这支匈奴军队立刻亮出屠刀,还是……他自己被当成动摇军心、甚至通敌的叛徒,被就地格杀?

他剧烈地喘息着,胸口的烙印骤然爆发出更加猛烈的灼痛,如同烧红的烙铁直接摁在心脏上!他猛地弓起身子,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苦呜咽,指甲深深抠进岩石缝隙,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冰冷的岩石触感也无法抵消那来自灵魂深处的焚身之痛。他看到巴图那双审视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里面闪过的不再仅仅是疑惑,而是一种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了然。

“哲别!”巴图不再等待李铮的回答,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军令号角,“带上乌维!跟我来!”他转身,大步流星地朝着岩壁上方苏合守卫的制高点走去,皮靴踩在积雪上发出沉闷的嘎吱声,每一步都像踩在李铮紧绷的神经上。

哲别连忙应声,小心翼翼地将几乎虚脱的李铮从岩石后搀扶起来。李铮浑身脱力,大半重量都压在哲别身上,被半拖半拽地跟着巴图。风雪扑面而来,呛得他几乎窒息。他能感觉到哲别手臂传递过来的力量和担忧,但这丝毫不能温暖他内心的冰冷。他眼角的余光,无法控制地再次瞥向谷口对面。风雪似乎小了些,那几座土坯房的轮廓更加清晰了。他甚至看到最靠近谷口的一间屋子,那扇破旧的柴扉似乎被风吹得轻轻晃动了一下,露出后面一线更深的黑暗……

巴图带着他们登上一处相对平缓的岩壁平台。苏合带着几名弓箭手正警惕地俯瞰着整个谷地,看到巴图上来,立刻行礼。

巴图没有废话,巨大的身躯站定在平台边缘,目光如同刀锋,缓缓扫过谷口对面的区域。风雪依旧弥漫,但站在高处,视野开阔了许多。他抬起粗糙的手指,指向那片被风雪笼罩的洼地:“苏合,看见那边了吗?”

苏合眯起眼,顺着巴图所指的方向仔细望去。风雪模糊了细节,只能看到一片起伏不平的雪原,几处凸起的黑影像是岩石或灌木丛。“大人,风雪太大,看不太真切……似乎有些土包?”苏合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

“不是土包!”巴图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猎手发现猎物踪迹的笃定,“是房子!汉人的房子!一个……村子!”最后两个字,他说得又低又沉,如同在雪地上滚动的闷雷。

苏合和旁边的几名弓箭手闻言,脸上瞬间掠过一丝惊愕,随即被一种混合着贪婪和杀意的凶光取代!汉人的村子!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们刚刚摆脱狼群的噩梦,就撞上了唾手可得的猎物!疲惫和恐惧瞬间被另一种更原始的情绪点燃——那是草原狼嗅到羊群气息时的兴奋!

哲别扶着李铮的手臂明显一紧,他担忧地看向李铮。李铮的脸色在巴图点破真相的刹那,变得惨白如雪,身体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他猛地闭上眼睛,不敢去看苏合他们眼中那赤裸裸的掠夺欲望。胸口的烙印如同被投入冰火交织的地狱,剧痛伴随着巨大的屈辱感汹涌而来,几乎要将他的理智彻底撕裂。他们知道了……他们知道了!

巴图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始终没有离开李铮的脸,将他每一个细微的痛苦表情都收入眼底。这个库图身上的谜团越来越深,他那双“眼睛”能看到风雪中的狼群,能“感知”到隐藏的村落,而此刻,他为这个村落的暴露所流露出的痛苦,是如此的真实和……不合时宜。这绝不是普通的匈奴战士面对“猎物”时应有的反应。

“哲别,”巴图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短暂的沉默,也压下了苏合等人眼中蠢蠢欲动的杀意,“你带着乌维,立刻去查看那几个洞穴的情况。确认是否安全,能否容纳我们所有人避过这场暴风雪。要快!”

“是,大人!”哲别立刻应道,声音洪亮。他感受到李铮身体的僵硬,低声在他耳边急促道:“乌维!撑住!巴图大人是在给我们安排任务!振作点!”他几乎是半抱着李铮,转身快步朝着岩壁下方那几个黑黢黢的洞口走去。离开巴图那极具压迫感的审视范围,李铮紧绷的身体才稍微松弛了一丝,但内心的沉重和绝望丝毫未减。

“苏合!”巴图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带几个机灵点的,沿着岩壁边缘仔细搜索!看看有没有其他通道或者可疑的痕迹!任何风吹草动,立刻汇报!还有,”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谷口对面的村庄方向,声音陡然变得森寒,“盯紧那边!一只鸟也别想飞出去!”

“遵命!”苏合狞笑着领命,眼中凶光更盛,立刻点了几个手下,分散开沿着岩壁小心地搜索起来。

巴图独自伫立在风雪中的高台上,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像。他俯瞰着整个谷地,目光在忙碌的士兵、蜷缩的奴隶、以及谷口对面那片死寂的土黄色阴影之间缓缓移动。混乱的思绪在他那如同岩石般坚硬的头颅里激烈碰撞。李铮那双痛苦的眼睛,那个隐藏的汉人村落,还有这场似乎永无止境的暴风雪……一切都透着一股诡异的宿命感。他需要时间思考,需要评估风险,也需要……等待着别的回报。在这片被风雪诅咒的荒原上,任何轻举妄动都可能招致灭顶之灾。狼群或许只是暂时的退却,而这个突然出现的汉人村落,究竟是上苍赐予的喘息之机,还是另一场更大灾难的序幕?

哲别几乎是半拖半抱地将李铮带到了岩壁下方最大的一个洞穴入口。洞口狭窄,仅容两三人并行,里面黑黢黢的,一股混合着野兽腥臊和陈年泥土的沉闷气味扑面而来,让人几欲作呕。

“乌维,你靠边上歇着,我来!”哲别将李铮小心地安置在洞口旁一块稍微干燥的岩石上,语气不容置疑。他迅速解下腰间的弯刀握在手中,又从皮袍内衬里摸出一小截裹着油脂的松木火把,用火石熟练地引燃。跳跃的火光驱散了洞口附近一小片黑暗,映照着哲别年轻而刚毅的脸庞。

火光摇曳中,李铮靠着冰冷的岩壁,剧烈地喘息着。烙印的剧痛在巴图点破村庄真相时达到了顶峰,此刻虽稍有缓解,但每一次呼吸仍像牵扯着无数细小的冰针在心脏上攒刺。他艰难地抬起头,借着哲别手中火把的光亮,目光投向洞穴深处。洞内空间比预想的要大,呈不规则的葫芦形,深处更为开阔。洞壁和地面覆盖着厚厚的尘土和不知名的兽类粪便干结物,一些角落散落着零星的枯骨,大多是些小型动物的残骸。几处岩壁下方能看到干草堆的痕迹,似乎曾有野兽在此盘踞过冬。空气污浊而压抑,但至少能隔绝外面那要人命的寒风和雪粒。

哲别举着火把,小心翼翼地探步进去,身体紧绷,警惕地扫视着每一个黑暗的角落。他走到洞穴中部,用火把仔细照了照地面和洞顶,又侧耳倾听片刻,确认没有活物隐藏的迹象,这才稍稍松了口气。他转身快步走回洞口。

“里面很大!足够我们大部分人马挤进来避风!”哲别的声音带着一丝发现庇护所的振奋,但看到李铮惨白的脸和失神的眼睛,那点振奋立刻消失了,只剩下深切的担忧,“乌维,你好点没?这地方虽然脏,但能挡风!我再去看看另外两个小点的洞……”

“哲别……”李铮的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砂纸摩擦,“别……别管那些小洞了……”他艰难地抬起手,指向谷口对面的方向,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村子……汉人的村子……就在那里……很近……”

哲别顺着他的指向望去,风雪依旧,那土黄色的村落轮廓在昏暗的天光下模糊不清,却像一根无形的刺,扎进了他的心里。他明白了李铮的痛苦根源。“乌维……”哲别蹲下身,看着李铮的眼睛,语气复杂,“我们是匈奴人……他们是汉人……在这片土地上,这就是……就是……”

“法则?”李铮猛地打断他,声音里充满了压抑的悲愤和一丝嘲讽,胸口的烙印又开始隐隐作痛,“草原的法则就是……弱肉强食?就是……屠戮妇孺?”他想起了自己重生前那个被付之一炬的汉人村庄,想起了被掳走时看到的遍地尸骸,想起了哲别之前提到“屠村”时那习以为常的语气。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愤怒在胸腔里翻腾,几乎要冲破喉咙。

哲别被李铮眼中那陌生的、几乎要燃烧起来的痛苦和愤怒震慑住了,一时语塞。他从未在李铮——或者说乌维——身上见过如此强烈的情绪爆发。这不像是一个匈奴战士,甚至不像一个奴隶面对“猎物”时应有的反应。他张了张嘴,想反驳,想解释草原的生存之道,但看着李铮那因痛苦而扭曲的脸,最终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眼神中第一次流露出迷茫和困惑。

“哲别!洞穴怎么样?”巴图低沉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如同投石入水,打破了两人之间沉重而压抑的气氛。

哲别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站起身:“大人!大洞安全!里面很深,足够容纳我们!另外两个小洞还没看,乌维他……”他犹豫了一下,看了一眼依旧沉浸在痛苦中的李铮,“他状态很不好……”

巴图高大的身影堵住了洞口的光线,他锐利的目光扫过洞穴内部,最后定格在李铮身上。他显然听到了两人刚才的部分对话。他没有追问哲别,而是直接对李铮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和审视:“乌维,你的‘眼睛’既然能看到风雪里的狼和村子,那现在,睁开你的‘眼睛’,看看这片谷地!看看我们周围!哪里最适合防守?哪里可能有危险?告诉我!立刻!”

这不是询问,是命令!是战场上的拷问!巴图要用最直接的方式,榨取出这个谜团重重的库图身上最后的价值,同时,也是在试探他灵魂深处的忠诚度!

李铮的身体剧烈一震,猛地抬起头看向巴图。那双铜铃巨眼里没有任何温情,只有冰冷的、如同看待一件兵器的审视和一丝隐藏极深的怀疑。胸口的烙印再次传来尖锐的刺痛,仿佛在警告他,在逼迫他做出选择——是继续沉浸在无用的痛苦和耻辱中,还是……利用这该死的“天赋”,为这支即将屠戮他同胞的军队,再贡献一份力量?

巨大的屈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淹没了他。他感到一阵窒息,牙齿深深咬进下唇,一丝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前世零散的军事知识碎片,那些关于地形、防御、工事的常识,不受控制地在混乱的脑海中翻腾、组合。他的目光,在巴图那双冰冷的眼睛逼迫下,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艰难地扫向洞穴外风雪弥漫的谷地。

他看到了谷口狭窄的地形,看到了岩壁上方苏合守卫的制高点,看到了奴隶们被驱赶到背风处蜷缩的角落,看到了那些被遗弃在雪地里的沉重勒勒车残骸……

“防御……”李铮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个字都带着灵魂被撕裂的痛苦,“这里……洞口狭窄……天然屏障……但……太被动……”他抬起颤抖的手,指向洞外靠近谷口方向、那片相对平坦开阔的雪地,“狼群……或者……汉人的军队……如果……从谷口强攻……我们……会被堵死……在洞里……”他停顿了一下,烙印的剧痛让他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但他强迫自己继续,目光扫过岩壁上方,“上面……苏合……弓箭手……视野好……但……太暴露……风雪……能见度低……需要……遮蔽……”

他的语速很慢,断断续续,仿佛每一个词都要耗尽全身力气。哲别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他从未想过这些。巴图的眼神却越来越亮,那是一种发现稀世珍宝般的锐利光芒。这个库图,在这种状态下,竟然还能如此清晰地分析地形利弊!他提出的问题,正是巴图心中隐隐担忧的隐患!

“接着说!”巴图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李铮痛苦地闭上眼睛,又猛地睁开,仿佛要将眼中同胞村落那死寂的影子强行驱散。他强迫自己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冰冷的战术分析上,这像是一种自虐,却又是此刻唯一的求生之道。“那些……扔掉的……勒勒车……”他指向雪地里散落的、被半掩埋的车架残骸,“木头……铁件……拆开……拖过来……堆在……谷口……那片开阔地……前面……做成……简易的……路障……”他艰难地比划着,“不用……很结实……能……阻挡……骑兵……冲锋……减缓……速度……给……弓箭手……争取……时间……”

“还有……火!”李铮的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仿佛要将胸中所有的痛苦和愤怒都点燃,“雪地里……柴草……难找……但……奴隶……身上……裹的……破毡子……那些……勒勒车……上的……破布……油脂……收集……起来……绑在……箭上……或者……塞在……路障后面……点燃……能……吓退……野兽……也能……阻挡……敌人……”他说完,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蜷缩着,胸口剧烈起伏。

哲别听得目瞪口呆。拆车做路障?用奴隶身上的破毡子和废油脂做火攻?这些想法看似简单,甚至有些粗糙,但在这冰天雪地、物资匮乏的绝境中,却透着一种异想天开却又极具实用性的光芒!这完全不像一个草原奴隶能想出来的办法!

巴图沉默着,铜铃般的巨眼死死盯着李铮,锐利的目光仿佛要穿透他痛苦的表象,直抵灵魂深处。洞内一片死寂,只有外面呼啸的风雪声和李铮压抑的咳嗽声。时间仿佛凝固了。突然,巴图猛地转身,对着洞外厉声咆哮,声音如同滚雷般炸响在风雪中:

“哈尔巴拉!苏合!听到没有?立刻执行!把所有能拆的木头、铁件,全给我拖到谷口前面堆起来!做路障!奴隶!把他们身上裹的破布烂毡子全给我扒下来!勒勒车上的破布、油脂,一点不剩全收集起来!快!在风雪再大起来之前,给我弄好!这是军令!”

巴图的咆哮如同惊雷,瞬间撕裂了谷地中压抑的沉寂。士兵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命令弄得一愣,随即被哈尔巴拉和苏合凶神恶煞的催促声惊醒。

“都聋了吗?没听到巴图大人的话?!”哈尔巴拉一脚踹在一个动作稍慢的士兵屁股上,脸上带着一种被抢了风头的烦躁和对命令的绝对服从,“你!还有你!跟我去拖那些破车架子!其他人,去扒那些两脚羊的皮!快!”

苏合则带着几个弓箭手,粗暴地冲向蜷缩在背风处的奴隶群。皮鞭的脆响和奴隶们惊恐的哀嚎瞬间响起,混杂在风雪声中,格外刺耳。

“起来!贱种们!把你们身上裹的烂布都交出来!”

“动作快点!想挨刀子吗?”

“这块破毡子是我的!放手!狗东西!”

破旧的毡子、裹身的烂布被粗暴地从奴隶们身上撕扯下来,如同剥去一层层脆弱的皮肤,露出底下冻得发紫、瑟瑟发抖的躯体。几个年老体弱的奴隶在争夺中被推搡倒地,立刻被士兵的皮靴踹开,发出痛苦的呻吟。哲别看着这一幕,眉头紧紧皱起,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但最终只是别过头,不忍再看。

李铮蜷缩在洞穴入口的阴影里,将洞外的混乱和惨叫听得一清二楚。每一声鞭响,每一声哀嚎,都像鞭子狠狠抽打在他的灵魂上。他刚才提出的建议,此刻正化作同胞身上被剥夺的最后一点御寒之物,化作士兵手中即将用来对付可能出现的汉人军队(甚至就是那个村庄)的武器!巨大的罪恶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让他窒息。胸口的烙印疯狂地灼烧起来,仿佛要将他的灵魂都焚成灰烬!他死死咬住嘴唇,血腥味在口中弥漫,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肉体的痛苦来抵消那撕心裂肺的灵魂煎熬。

巴图魁梧的身影如同磐石般立在洞口,对洞外的混乱充耳不闻。他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紧紧盯着谷口方向奴隶和士兵们忙碌的身影。当看到第一根粗大的勒勒车车轴被几个士兵喊着号子拖到谷口开阔地,重重地砸在雪地上时;当看到苏合抱着一大堆从奴隶身上剥下的破毡烂布,堆放在路障后方时,巴图那如同岩石般冷硬的脸上,终于裂开了一丝缝隙——一丝混合着惊奇、满意和更深刻审视的复杂表情。

这个库图……乌维……他再一次证明了自己那不可思议的价值!在所有人只想着躲避风雪、劫掠村庄的时候,这个年轻人痛苦挣扎的灵魂里,竟然迸发出如此清晰而有效的防御策略!这绝不是草原的智慧,也绝非一个普通奴隶所能拥有!巴图心中的疑虑非但没有消除,反而如同雪球般越滚越大,但此刻,这份疑虑被一种更强烈的、对“才能”的占有欲暂时压了下去。

“巴图大人!”一个苍老而沙哑,如同砂砾摩擦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巴图身后响起,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感,穿透了风雪的嘶吼和洞外的喧嚣。

巴图高大的身躯微不可察地一震,猛地回头。哲别也惊讶地望过去。

只见洞穴深处那片被火把光芒勉强照亮的黑暗边缘,不知何时悄然站立着一个身影。他极其枯瘦,裹着一件看不出原本颜色、缀满各种奇异骨片和羽毛的破旧皮袍,皮袍宽大,更显得他身形佝偻。乱糟糟如同枯草的灰白头发垂落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尖削的下巴和干瘪的嘴唇。最令人心悸的是他的眼睛——浑浊发黄,如同蒙尘的琥珀,此刻正透过乱发的缝隙,直勾勾地、一瞬不瞬地盯着蜷缩在洞口阴影里的李铮!那眼神里没有敌意,没有好奇,只有一种仿佛洞穿灵魂的、冰冷的、非人的审视!

是老萨满!部落里那位沉默寡言、行踪诡秘、据说能沟通祖灵和预知凶吉的兀力赤长老!他竟然一直藏身在这洞穴最幽深的黑暗里?还是刚刚如同鬼魅般出现?

哲别下意识地握紧了刀柄,身体绷紧。巴图的脸色也变得异常凝重,他微微侧身,不动声色地挡在了李铮和老萨满之间,巨大的身躯如同隔开阴阳的屏障。

“兀力赤长老,”巴图的声音低沉而充满敬意,但同时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风雪肆虐,惊扰您的清净了。”

老萨满兀力赤对巴图的问候置若罔闻。他那枯瘦如同鹰爪般的手指缓缓抬起,指向李铮的方向,指尖微微颤抖。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石头上,带着一种诡异的穿透力:

“风雪……在低语……巴图……”他浑浊的眼珠缓缓转动,终于从李铮身上移开,看向巴图,但那眼神依旧空洞而遥远,“它在……哭嚎……为即将……流下的……血……”他干瘪的嘴唇咧开一个极其怪异的弧度,像是在笑,又像是在无声地恸哭,“汉人的血……还是……我们自己的血?……风暴眼……风暴眼……就在……那个……外来的……灵魂……身上……他……带着……冰与火的……烙印……来自……遥远星辰……彼岸的……风……吹不散……他……灵魂里的……血腥味……”

“兀力赤长老!”巴图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铜钟震鸣,带着一丝强硬的打断意味,试图压下老萨满那如同诅咒般的不祥预言。他巨大的身躯微微前倾,形成一股无形的压迫,“风雪无情,祖灵庇佑!请您安心歇息!外面的事情,我会处理!”

兀力赤长老那浑浊的眼睛似乎闪烁了一下,怪异的笑容瞬间消失,重新归于一片死水般的空洞。他不再说话,只是缓缓地、如同没有重量的影子般,退回了洞穴深处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仿佛从未出现过,只留下那几句如同冰锥般刺骨的话语,在洞口的风雪中回荡。

汉人的血……我们自己的血……风暴眼……外来的灵魂……冰与火的烙印……遥远星辰彼岸的风……

每一个词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李铮的灵魂深处!他蜷缩的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仿佛全身的骨头都要散架。老萨满那穿透性的目光和话语,比巴图的审视更让他感到恐惧!他看穿了什么?他知道什么?来自遥远星辰彼岸……难道他看穿了自己是穿越者的秘密?那“冰与火的烙印”又是什么?是指这具身体上那个带来剧痛的奴隶烙印,还是……他灵魂深处那无法摆脱的、对故土的眷恋与身为匈奴帮凶的耻辱交织而成的永恒折磨?

极致的冰冷和焚身的灼热再次从胸口烙印处爆发,席卷全身!李铮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呜咽,身体猛地向前一栽,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岩石地面上,眼前瞬间被无边的黑暗和纷乱的星点所吞噬。他最后的意识里,是洞外士兵们搬运木头的号子声,是奴隶们绝望的呜咽,是风雪凄厉的嘶吼,是老萨满那如同诅咒般的低语,还有……巴图那双在风雪中骤然变得无比锐利、如同锁定猎物般的眼睛!

巴图没有立刻去查看昏厥的李铮。他如同铁铸的雕像,伫立在呼啸的风雪洞口,目光越过忙碌的士兵和堆积的路障雏形,死死锁在谷口对面那片被风雪笼罩的死寂村落上。兀力赤长老那不祥的预言如同淬毒的冰刺,扎在他的心头,与李铮那奇异才能带来的价值感激烈碰撞着。汉人的血……这血,看来是注定要流了。为了部落的生存,为了震慑潜在的威胁,更为了……彻底碾碎那个库图灵魂深处所有不合时宜的挣扎与软弱!

他的眼神,在风雪中一点点变得如同最坚硬的燧石,冰冷、坚硬,燃烧着草原法则赋予的残酷决断。他缓缓抬起手,粗糙的手指指向谷口对面,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铁血意志,清晰地压过风雪,传入身旁哲别的耳中:

“去告诉苏合,路障堆好后,让他带二十个人……等风雪稍歇……去那个村子。”巴图的语气没有任何波澜,如同在陈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告诉里面的人……要么交出所有粮食、牲畜,还有……青壮男人出来做奴隶。要么……”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地上昏厥的李铮,又落回那风雪中的村庄,吐出的字句如同冰凌坠地,寒气森森,“……就让他们知道,违逆狼群的下场是什么。汉人的血……正好……染红这片雪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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