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定澄那如同沉雷般的劝降声,混合着孙观凄惨的示众形象,如同两块千斤巨石,狠狠砸进了历城本就暗流汹涌的泥潭,激起了滔天波澜。城头守军的惊慌失措、军官们的犹豫不决,都被城墙下无数双或明或暗的眼睛看得清清楚楚。
城内,于德昭府邸的密室之内,看完管家传过来的纸条,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烛火不安地跳动着,映照着几张神色变幻不定、额头见汗的脸庞。
于德昭坐在主位,手指死死攥着紫檀木椅的扶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不再是那个在王薄面前唯唯诺诺的“于参军”,眼底深处挣扎着家族存亡的考量与孤注一掷的决绝。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如同淬火的刀子,扫过在场的粮商陈珪、乡绅周望等寥寥数位核心人物。
“诸位都听见了!”于德昭的声音压抑着,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孙观被擒,五千援军灰飞烟灭!王薄困守孤镇,败亡只是时间问题!武阳军兵临城下,刀已架在脖颈之上!两天……张定澄只给我们两天的时间!”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所有的犹豫和恐惧都挤压出去,声音陡然变得斩钉截铁:“事到如今,也容不得我们再迟疑观望了!是陪着王薄这艘破船一起沉没,阖族殉葬?还是抓住这最后的机会,搏一个前程,保全身家性命?”
粮商陈珪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中闪烁着商贾特有的精明与算计,哑声道:“于公,道理我们都懂……可,献城之事,千头万绪,城内的房氏与贾氏需不需要联络?城内还有王薄留下的那几个死硬校尉,手下也还有些亡命之徒……万一……”
“没有万一!”于德昭打断他,眼神锐利,“正因为城内还有抵抗之力,才显得我们献城之功弥足珍贵!此刻,城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城外武阳军的声势所吸引,正是我们动手的最佳时机!至于房氏与贾氏,王薄虽表面礼遇,可其手下多次劫掠他们,两家对此早已不满,此时也绝不会反对我们!”
他站起身,身体微微前倾,形成一个极具压迫感的姿态,压低声音,一字一顿道:“立刻回去,召集所有信得过的家丁、护院,发放兵器甲胄!周兄,你素来与军中一些不得志的低级军官有旧,立刻去联络他们,许以重利,陈明利害!告诉他们,是继续给王薄陪葬,还是跟着我们,做这历城新主的功臣!”
他目光炯炯,扫视众人:“记住,动作要快,要隐秘!联络所有能联络的人,我们要聚义,就在今夜!就在此刻!趁守军人心惶惶,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成败在此一举!”于德昭说完便拿起一旁的茶杯,轻轻的抿了一口。
众人听完,相互对视一眼,知道在场的不答应的肯定出不了这个大门了。
“干了!”
“听于公的!”
“为了身家性命,拼了!”
没有更多的言语,几人迅速起身,向着于德昭重重一揖,随即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离开密室,融入历城愈发紧张的夜色之中。
在于德昭这只隐藏在暗处的手的搅动下,历城这座看似在武阳军兵威下瑟瑟发抖的城池,内部开始了一场无声却更加惊心动魄的演变。
一条条隐秘的指令,通过心腹家仆,传递到城中各处深宅大院。于家、陈家、周家……凡是与于德昭站在同一阵线的豪强府邸,库房被悄悄打开,封存已久的刀枪弓弩被取出,分发给早已挑选好的精壮家丁。这些平日里看家护院、甚至有些纨绔习气的家仆,此刻在主人沉重的嘱托和厚赏的许诺下,也绷紧了神经,眼中流露出混合着紧张与凶狠的光芒。
与此同时,周望凭借往日经营的人脉,如同游鱼般穿梭在军营附近的茶肆、酒馆,甚至是某些低级军官的家中。他带来的消息简单而震撼:援军已没,王薄将亡,武阳军不可阻挡。
是跟着那几个冥顽不灵的王薄死忠一起死,还是拨乱反正,博取新朝功名?金银的碰撞声,加上对生存和前程的渴望,如同最有效的催化剂,迅速瓦解着本就摇摇欲坠的忠诚。
几名掌管城门钥匙的队正、一些负责夜间巡哨的哨长,在短暂的挣扎后,眼神闪烁地接过了周望递来的、代表着“起义”信物的玉珏或短刀。
城内的空气,仿佛变成了粘稠的油脂,一点即燃。寻常百姓紧闭门户,躲在屋中瑟瑟发抖,祈祷着厄运不要降临。而在地下,两股力量正在疯狂地积聚、碰撞。一方是于德昭等人编织的、意图献城求荣的暗网;另一方,则是少数依旧忠于王薄、察觉到城内异动、试图弹压的死忠分子。
城外的张定澄,没有立刻发动强攻。一方面,他需要给城内的“变数”发酵的时间;另一方面,强攻必然带来伤亡,若能智取,何乐而不为?
他下令全军后退五里,就地扎营。篝火一堆堆燃起,映照着武阳军士卒沉默而警惕的面容。营寨的轮廓在夜色中迅速成型,壕沟、栅栏、哨塔一应俱全,显示出极高的军事素养。这种引而不发的姿态,既保持了强大的军事压力,也给城内意图投降者留下了操作的空间,更避免了刺激守军做困兽之斗。
同时,张定澄做出了一个关键决策。他召来刘苍邪,沉声吩咐:“苍邪,你即刻率领一半骑兵,连夜返回耿济镇大营,向主公报捷,并详陈此地情况。禀明主公,历城指日可下,请主公放心。”
刘苍邪虽然更想留在前线厮杀,但也知军令如山,且向高鉴当面报捷亦是重任,便抱拳领命:“定澄兄放心,俺老刘定将话带到!” 随即点齐四百余骑,人衔枚,马裹蹄,如同暗夜中的一阵狂风,向着西北方向疾驰而去。
夜色渐深,历城内外,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僵持与躁动。
子时刚过,变故陡生!
城北方向,毫无征兆地,突然腾起一道冲天的火光!那火焰起势极猛,瞬间映红了小半边天空,伴随着噼啪作响的燃烧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紧接着,火光起处,传来了尖锐的锣响、凄厉的喊叫,以及……清晰无比的金铁交击之声!
“走水了!走水了!”
“杀——!干掉这些王薄的走狗!”
“挡住他们!快去禀报赵校尉!”
“于公举义,降者不杀!”
混乱的声浪如同投入滚油的冷水,瞬间炸开!那起火之处,正是王薄麾下一名死忠校尉的驻防区域附近!显然,于德昭等人策划的“聚义”,选择了这里作为突破口,或是刻意制造混乱,或是与守军中的抵抗力量发生了正面冲突!
刀兵声迅速蔓延开来,从城北一角,如同瘟疫般向四周扩散。隐约可见街道上有火把在飞速移动,人影幢幢,厮杀声、惨叫声、奔跑声、呵斥声混杂在一起,将历城的夜晚彻底撕裂。
城头上的守军彻底陷入了混乱。一部分人惊慌失措地看向起火和厮杀的方向,不知该去救援还是固守岗位;一部分人则眼神闪烁,握紧了手中兵器,似乎在等待着什么;而那些被于德昭、周望等人暗中联络好的军官和士兵,则开始悄悄移动位置,向城门楼和城门洞附近聚集。
城外的武阳军大营,也在第一时间就收到了武阳城城北大火,也许城内发生了动乱。张定澄披甲而出,登上营中临时搭建的望楼,冷静地望着历城。他并没有立刻下令攻城,而是命令部分人员戒备,做好随时出击的准备。他在等待,等待城内那场火并分出结果。
城内的厮杀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火焰渐渐被扑灭,但零星的兵刃碰撞和喊杀声依旧在城市的巷陌间回荡。可以想象,这一夜,历城之内,忠于王薄的势力与意图献城的豪强武装及倒戈士兵之间,进行了怎样一场残酷而混乱的清洗。
当东方的天际泛起一丝鱼肚白,黎明即将来临时,历城内的喧嚣终于渐渐平息下去。
然后,在无数双紧张目光的注视下——那面沉重、象征着抵抗与封闭的历城南门,伴随着一阵沉闷而刺耳的“吱呀”声,缓缓地、坚定地,从内部被打开了!
城门洞开处,景象触目惊心。门洞内血迹斑斑,几具尸体横陈在地,显然是昨夜激战的遗留。以于德昭、周望、陈珪为首的一众豪强士绅,身着素服(以示请罪),在数十名手持染血兵刃的家丁护卫下,战战兢兢地立于门内。他们身后,是一些同样面带惶恐、丢盔弃甲的守军士兵,以及更多茫然无措、挤在街道上看热闹的百姓。
于德昭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激动与后怕,越众而出,向着城外武阳军,深深一揖到地,用尽全身力气高喊道:“罪民于德昭,率历城义士,恭迎张将军王师入城!逆党已除,请将军入城安民!”
他的声音在清晨的空气中回荡,带着一丝颤抖,却异常清晰。
张定澄在望楼上看得分明,听得清楚。他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微微颔首。随即,他走下望楼,翻身上马,长剑向前一挥。
“入城!”
命令简洁有力。
早已准备就绪的武阳军步兵方阵,迈着铿锵整齐的步伐,如同钢铁洪流,秩序井然地开向洞开的历城南门。阳光终于刺破了最后一丝黑暗,洒在武阳军明亮的盔甲和森然的兵刃上,也洒在了那座刚刚经历了一场内部蜕变、此刻正敞开怀抱迎接新主人的古老城池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