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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北的风,裹挟着黄沙与血腥气,呜咽着掠过残破的城垣。天际低垂,昏黄一片,与大地连成绝望的色彩。

北疆,朔州城。

这座北魏抵御柔然的前沿要塞,如今已是一片焦土。城墙多处坍塌,箭垛残破不堪,城楼上北魏的旗帜虽依旧飘扬,却已是千疮百孔,被硝烟与血迹染得看不出本来颜色。

城外,柔然人的营帐连绵不绝,如同盘踞的狼群,将朔州城围得水泄不通。号角声、马蹄声、以及攻城时发出的咆哮声,日夜不息,冲击着守城将士早已疲惫不堪的神经。

城主府,临时充作的帅帐内,气氛凝重得几乎令人窒息。

赫连战伫立在沙盘前,玄色铁甲上沾满了尘土与早已干涸发黑的血迹。他脸上带着多日未眠的憔悴,下颌冒出了青色的胡茬,一双深邃的眼眸布满了血丝,但眼神依旧锐利如刀,紧紧盯着沙盘上代表柔然军队的密密麻麻的黑色小旗。

“将军,城内存粮……仅够三日了。”副将声音沙哑,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绝望,“箭矢也已告罄,弟兄们……是在用命在填啊!”

另一名将领愤然道:“朝廷的援军呢?粮草呢?为何迟迟不到!还有那个姓王的御史,处处掣肘,若非他阻挠调兵,我们何至于被围困于此!”

提到王御史,帐内众将脸上皆浮现出愤懑之色。此人受王靖指使,以监军之名,干涉军务,质疑赫连战的决策,甚至扣压了部分紧急军报,导致朔州防线多处漏洞,最终被柔然主力抓住机会,合围于此。

赫连战紧抿着薄唇,没有说话。他何尝不知局势之危?援军迟迟不至,粮草断绝,内有奸佞掣肘,外有强敌环伺,朔州城已到了生死存亡的边缘。他麾下的儿郎们,跟着他浴血奋战,如今却要面临饿着肚子与敌人厮杀的绝境。

他想起离京前,冯瑶那双沉静而智慧的眼眸,想起她那句“若将军有何需用,妾身或可借助母家之力,略尽绵薄”。当时他只觉是闺阁女子的宽慰之语,并未十分放在心上。如今想来,那或许是他唯一可能的后方依托。

“派出求援的死士,有消息吗?”赫连战的声音因缺水而异常沙哑。

“已经派出去三批了……皆无回音。柔然人围得太紧,恐怕……”副将没有再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

赫连战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带着焦糊味的空气。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决然:“传令下去,杀战马,充作军粮。收集城中所有可用的滚木礌石,煮沸金汁(粪便、尿液等混合煮沸的守城武器)。告诉将士们,我赫连战,与朔州城共存亡!”

“誓与将军共存亡!”众将红着眼睛,抱拳低吼,悲壮之气弥漫整个帅帐。

然而,希望似乎已经断绝。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洛阳将军府。

冯瑶正在查看李忠送来的京城物资流通记录,眉头越皱越紧。京城的粮价在经过父亲冯敬上奏、朝廷干预后,虽短暂平稳,但近几日又开始诡异上涨,而且一些重要的药材、皮革等军需物资也出现了短缺。这绝非市场正常波动,定是有人在暗中操控,而且能量不小。

她心中那股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就在这时,书房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压抑的喘息声。

“夫人!夫人!”是李忠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慌。

冯瑶心中一紧,霍然起身:“进来!”

书房门被推开,李忠踉跄着冲了进来,他身后跟着两名浑身浴血、甲胄破碎、几乎站立不稳的军士!正是之前派往边关送信的老兵中的两人!

“夫人……将军……朔州……”为首的老兵看到冯瑶,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颤抖着举起一封被血浸透、边缘破损的信函,“朔州危急!粮尽援绝!将军……将军恐……”

冯瑶脸色瞬间煞白,她强忍着眩晕,一步上前接过那封沉甸甸的信。信纸粗糙,字迹是赫连战亲笔,潦草而急促,显然是在极度危急的情况下写就。信中简要说明了朔州被围、粮草仅剩三日、援军无望、御史掣肘的情况,字里行间透出的决绝与沉重,让冯瑶的心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几乎无法呼吸。

“三日……粮草仅剩三日……”冯瑶喃喃自语,指尖冰凉。从洛阳到朔州,快马加鞭至少也需七八日路程!三日之期,如何能至?这简直是绝境!

“夫人,怎么办?京城送粮,无论如何也来不及了啊!”李忠急得满头大汗,声音带着哭腔。

冯瑶猛地抬起头,眼中虽仍有惊惶,但更多的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迸发出的决绝与冷静。她不能乱!赫连战在等着她,朔州城数万军民在等着她!

她快步走到悬挂的北魏北疆地图前,目光如电,迅速扫过。“京城送粮,确实来不及。但粮草,未必只能从京城出!”她的手指在地图上快速移动,最终定格在距离朔州城不算太远的一个点上——“青石镇!”

“青石镇?”李忠凑过来看,“那里确实有一座小型粮仓,但存量不多,且由地方镇守使掌管,没有兵部调令,恐怕……”

“没有调令,就去取!没有粮,就去借!没有路,就闯出一条路!”冯瑶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将军若败,柔然铁蹄南下,青石镇首当其冲!唇亡齿寒的道理,那镇守使难道不懂?!”

她不再犹豫,立刻下达一连串命令:

“李管家,你立刻去准备,挑选五名最忠心、最熟悉北疆路线的老兵,备好快马、干粮、水囊,还有金疮药!”

“翠儿,去把我那套男装找来,再准备一些金银细软和司徒府的印信!”

“立刻关闭府门,今日之事,严禁外传!府中一切事务,暂由李管家全权负责,稳住院内人心!”

“夫人,您这是要……”李忠和翠儿都惊呆了。

“我要亲自去一趟青石镇!”冯瑶目光坚定,没有丝毫动摇,“唯有我亲自去,以将军夫人与司徒府千金的双重身份,才有可能说服那镇守使,在无调令的情况下开仓放粮!也唯有我亲自押送,才能最大限度地鼓舞护粮队伍的士气,确保粮草以最快速度送达朔州!”

“不可!夫人万万不可啊!”李忠噗通跪下,老泪纵横,“边关凶险,路途遥远,您千金之躯,怎能以身犯险?若有个闪失,老奴如何向将军交代?!”

“若我不去,将军必死,朔州必破!届时,你我皆成亡国奴,又何须交代?!”冯瑶扶起李忠,语气放缓,却依旧坚定,“李管家,我意已决。将军府,还有北疆的数万将士,就托付给你了。守好家,等我们回来!”

她知道此行九死一生。但她更知道,这是拯救赫连战、拯救朔州、甚至可能影响北魏国运的唯一机会。

夜幕降临,将军府侧门悄然打开。冯瑶已换上一身利落的青色男装,将如云秀发紧紧束起,戴上方巾,脸上略作修饰,虽难掩清丽,但乍看之下,已像一位俊秀文弱的商贾子弟。她翻身上马,动作竟带着几分难得的飒爽。

五名经过精心挑选、对赫连战绝对忠心的老兵,也已准备就绪,人人面色肃穆,眼神决绝。

“夫人,一切小心!”李忠和翠儿含泪送别。

冯瑶最后看了一眼夜色中的将军府,猛地一拉缰绳:“出发!”

马蹄声脆,一行人如同离弦之箭,冲入茫茫夜色,向着北方,向着那片生死未卜的战场,疾驰而去。

路途的艰险远超想象。为了避开柔然的游骑和可能存在的王靖眼线,他们不得不选择崎岖难行的小路、山道。风餐露宿,日夜兼程。冯瑶从未吃过这样的苦,娇嫩的手掌被缰绳磨出了水泡,水泡破了又磨出厚茧;纤细的腰肢被颠簸得几乎散架;柔嫩的肌肤被塞北的狂风吹得粗糙开裂。

但她从未叫过一声苦,喊过一声累。她的心中只有一个信念:快一点,再快一点!赫连战在等着她!朔州在等着她!

途中,他们甚至遭遇了一小股柔然的斥候。老兵们拼死护卫,且战且退,最终虽侥幸脱险,但一名老兵身受重伤,不得不留下隐蔽养伤。冯瑶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感受到战争的残酷与生命的脆弱,这让她更加坚定了决心。

第三日黄昏,在人困马乏、几乎到达极限之时,他们终于看到了青石镇的轮廓。

小镇笼罩在战火的阴影下,气氛紧张,街上行人稀少,家家户户门窗紧闭。

冯瑶顾不上休息,直接带着老兵来到镇守使张德的府邸。亮出司徒府印信后,他们被引入了客厅。

张德是个四十岁左右、身材微胖、眼带精明的官员。他打量着风尘仆仆、虽作男装但难掩贵气的冯瑶,心中惊疑不定。

“不知这位……公子,来自京城司徒府,有何见教?”张德试探着问。

冯瑶没有时间与他周旋,直接亮明部分身份,并开门见山:“张大人,我乃镇北将军赫连战夫人冯氏!朔州城危在旦夕,粮草断绝,我特来请求大人,立刻开启青石镇粮仓,调拨所有存粮,支援前线!”

张德一听,脸色大变,冷汗瞬间就下来了。开仓放粮,没有兵部文书,那是杀头的大罪!而且前线战事不明,万一赫连战败了,他把粮食送过去,岂不是肉包子打狗,还要担上资敌的罪名?

“这……这可使不得啊夫人!”张德连连摆手,面露难色,“粮仓之粮,乃镇中百姓及守军口粮,岂能轻易动用?再者,调拨军粮需有兵部勘合手谕,下官……下官实在不敢擅专啊!”

冯瑶早料到他会推脱,冷哼一声,将那份血迹斑斑的求救信拍在桌上:“张大人!赫连将军若败,朔州城破,柔然铁骑下一个目标就是你这青石镇!到时,你这镇守使的乌纱帽,乃至项上人头,还能保得住吗?你府中囤积的财货,又能带走几分?!”

张德看着那封血书,脸色又白了几分,嘴唇哆嗦着,显然内心挣扎不已。

冯瑶不再给他犹豫的机会,直接走到墙上挂着的地图前,手指点着几处关隘,语气冰冷而精准:“张大人,据我军情报,柔然已派出数支精锐小队,绕过朔州,正秘密向青石镇方向渗透!他们的目的,就是截断我军后路,抢夺像青石镇这样的后勤据点!你可知,柔然人破城之后,会是何等景象?屠城!抢掠!奸淫!纵火!你,身为父母官,届时如何自处?如何面对满城百姓?!”

这些情报半是推测,半是冯瑶根据形势的分析,但在此刻说出来,却带着无比真实的可信度,如同重锤,狠狠敲击在张德脆弱的心防上。

张德吓得面无人色,仿佛已经看到了柔然人挥舞屠刀的场景。他贪财,但更惜命。

“夫人……夫人救我!下官……下官该如何是好啊?”他彻底慌了神,再无之前的推脱之态。

冯瑶知道火候已到,语气放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现在只有一条生路!立刻开仓,将所有粮草交由我,送往朔州前线!只要赫连将军得到补给,击退柔然,青石镇自然转危为安!届时,你不仅是保全了自身与满城百姓,更是支援前线、为国建功的功臣!我以司徒府与赫连将军的名义担保,必向陛下为你请功!”

说着,她从怀中取出一沓早已准备好的银票,放在桌上:“这些,是司徒府捐赠的军资,可用于大人调配粮草、安抚百姓、组织民夫。事成之后,另有重谢!”

威逼与利诱,生路与死途,清晰地摆在了张德面前。

张德看着地图,又看看血书,再看看那沓厚厚的银票,最终一咬牙,跺脚道:“好!下官……下官听从夫人安排!这就开仓!”

冯瑶心中一块大石落地,但不敢有丝毫松懈。她立刻指挥老兵们协助张德,清点粮仓,组织车辆民夫。她亲自监督,确保每一袋粮食都被迅速装车。同时,她让张德召集镇中青壮,与守军混合编成护粮队,并派遣最得力的军官带队。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冯瑶决定将粮队分为两支。一支由两名老兵带领,走相对安全但稍远的官道;另一支,则由她亲自押运,走一条更近但风险更高的山路。

夜幕再次降临,青石镇却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一支支满载粮食的车队,在冯瑶的指挥下,如同生命的溪流,汇聚起来,即将奔向那片绝望的战场。

冯瑶换回了较为利落的女子劲装,翻身上马,立于车队最前方。夜风吹拂着她的发丝和衣袂,她的身影在火把的映照下,显得如此单薄,却又如此坚定。

“出发!”她清叱一声,一马当先,冲入了漆黑的夜色。

身后,车轮滚滚,马蹄声声,承载着朔州城最后的希望,向着那片被血与火笼罩的天地,义无反顾地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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