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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行后院的角落,被一盏豆大的油灯照亮了方寸之地。

昏黄的光晕在夜色中浮沉,像一粒不肯熄灭的星火,映出地面斑驳的青砖与墙角潮湿的苔痕。

风从巷口斜斜地钻进来,裹挟着米糠的微尘和夏末的凉意,吹得灯火忽明忽暗,将聚拢来的十几个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投在墙上如摇曳的鬼影。

油灯芯“噼啪”轻响,溅起一粒火星,旋即湮灭在黑暗里。

林昭然就站在这片光影的中心,她的声音清亮而平稳,穿透了周遭的虫鸣与远处犬吠。

夜露悄然爬上她的发梢,微凉如指尖轻触。

“你们觉得,人为什么要读书?”

她没有拿出蒙童们敬畏的《千字文》,也没有摆开笔墨纸砚。

她的手心还残留着白日翻检账册时沾上的米粒碎屑,粗糙而真实。

她的问题像一颗石子,投入了这群伙计与邻家孩童组成的平静池塘。

水波一圈圈漾开,惊起细小的涟漪。

“为了……为了识字,以后好算账,不被人骗!”一个虎头虎脑的米行伙计抢先答道,嗓音粗哑,手不自觉地搓着衣角,仿佛已看见自己将来在账台前拨算盘的模样。

“为了能写自己的名字!”一个更小的孩子怯生生地说,声音细若蚊蚋,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认真。

林昭然点点头,目光温和地扫过每一张被灯火映照的质朴脸庞——有的脸颊还沾着饭粒,有的手指皲裂发红,有的眼神里盛着长久的沉默。

她没有评判对错,而是轻声念道:“《论语》里说,‘性相近也,习相远也’。”

见孩子们一脸茫然,她没有像寻常塾师那般要求他们背诵,而是换了一种他们能听懂的说法:“这句话的意思是,人生下来的时候,其实都差不多。你,我,他,甚至宫里的皇子,根子上没什么两样。真正的差别,是在后来我们各自学了什么,经历了什么。”

她蹲下身,抓起一把饱满的米粒,在身前的旧案板上迅速摆出一个算式,米粒圆润微凉,触感温润如珠;又用另一把碎米摆出同样的算式,碎米边缘尖锐,硌着指腹。

“瞧,”她指着米粒,“好米和碎米都能用来计数,都能让你明白一加一等于二。知识就像这米,关键不在于你用什么来学,而在于你学到了什么。”

她教他们用米粒推演加减乘除,指尖划过米粒时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又拿出米行最寻常的账本,让他们试着记录家中一日的开销,从一文钱的盐到半斤粗布。

纸页粗糙,墨迹微洇,笔尖划过时带着滞涩的摩擦感。

知识不再是高悬于庙堂之上的牌匾,而是变成了他们触手可及的柴米油盐。

“家中若有姐妹,为何不让她学?”她的问题再次响起,这次却让几个年龄稍长的伙计陷入了沉默。

夜风穿过院墙缝隙,发出低低的呜咽,像是某种无形的叹息。

终于,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也是米行里最机灵的伙计阿牛,鼓起勇气低声问:“先生……女子识字,终究是不合规矩的。不怕……不怕惹来祸事吗?”

林昭然的目光沉静如水,她凝视着那个少年,也像是在凝视着这时代加诸于所有女性身上的无形枷锁。

她能感到袖口粗布摩擦着手腕的刺痒,也能听见自己心跳在耳畔低沉地回响。

她坦然回答:“怕,但更怕一辈子当个睁眼瞎,任人摆布,连自己的命运都看不清、算不明。”

这番话语如同一记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他们或许还不能完全理解,但那句“怕当一辈子睁眼瞎”却像一根针,刺破了他们习以为常的蒙昧。

巷口的老槐树下,阴影里立着一个人。

他身上穿着国子监杂役的粗布短打,脚上的草鞋边缘已磨出毛絮,耳朵却一直朝着米行后院的方向,将那句惊世骇俗的回答一字不漏地听了进去,连风中飘散的米粒落地声都成了背景的陪衬。

三日后,林昭然的“算学补习”悄然变了名目,成了“夜读一章”。

她没有再讲算术,而是翻开了一本被摩挲得起了毛边的《孟子》。

书页泛黄,边缘卷曲,指尖抚过时能感受到岁月留下的细密褶皱。

她不讲微言大义,不讲圣人文章,只拈出其中三个字——“民为贵”。

“若天子无道,苛待百姓,百姓可否换一个君王?”她再次抛出了一个足以掀起滔天巨浪的问题。

孩子们面面相觑,这个问题已经超出了他们的认知。

在他们看来,天子就是天,不可动摇,不可置喙。

林昭然便给他们讲了一个故事。

说某地大旱,颗粒无收,百姓易子而食。

当地的父母官却依旧锦衣玉食,府中美酒飘香,香气随风飘出府墙,勾得饥民驻足垂泪。

有个饿得只剩皮包骨的童子,不知从哪来的胆气,跪在官衙门口,拦住了官员的轿子,只问了一句:“大人,您顿顿吃肉的时候,可曾想过我们连清粥都喝不上了?”那官员勃然大怒,命人将童子拖走,还斥责道:“黄口小儿,尔辈黔首,安知国家政事!”

故事讲完,院子里一片死寂。

只有远处传来几声犬吠,衬得这寂静更加沉重。

“你们说,这个官,错在哪儿?”林昭然问道。

“他……他不该吃肉!”一个孩子气愤地说,声音里带着委屈与不甘。

“他不该骂人!”另一个说,拳头不自觉地攥紧。

阿牛想了想,说:“他错了,因为他明明知道百姓在挨饿,却装作不知道。那个孩子问的没错。”

孩子们争先恐后地回答,气氛热烈起来。

林昭然等他们说得差不多了,才缓缓做出总结:“那个孩子问得对不对,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他为什么敢问?而那个官员,又为什么如此愤怒?其实,不是百姓不能问,而是千百年来,从来没有人教过他们应该怎么问,问什么。”

话音刚落,一个词组如同闪电般划过她的脑海——“苏格拉底问答法”。

她心头猛地一震,那属于另一个世界的记忆碎片,此刻竟与眼前的景象严丝合缝地贴合在一起。

她迅速将这突如其来的灵感,转化为这个时代能够理解的语言。

她拿起炭笔,在随身的账本夹页里写下几个字,她称之为“启思三问”:一问其因,为何如此;二问其果,若此,则会如何;三问可改否,可有他法。

炭笔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春蚕食叶。

她将这套方法记下,取名为《授蒙要略》。

这小小的院落终究藏不住秘密。

消息像蒲公英的种子,顺着西市的风,飘进了不远处的私塾里。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儒生,带着两名最得意的弟子,在一个夜晚不请自来。

林昭然并未将他们拒之门外,也未起身远迎,只是平静地在院中多添了三只板凳,请他们坐下旁听。

板凳粗糙,坐上去时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那一夜,她讲的正是“启思三问”。

课毕,孩子们散去,老儒生却久久未动。

他长身而起,对着林昭然深深一揖,喟然长叹:“老朽教书四十年,只知授书,不知授思。今日方知,山外有山。”他抬起头,目光灼灼:“敢问先生高姓大名?”

林昭然淡然一笑,还了一礼:“不敢称先生,米行账房林昭,不足称师。”

老儒生却坚持从袖中取出一本他亲手批注的《礼记》,郑重地放在案上。

书页翻开时,墨香淡淡,纸页窸窣作响。

林昭然翻开扉页,只见上面用遒劲的笔迹写着一行字:火种虽微,可燎原野。

她心中一凛。指尖触到那行字,仿佛有微弱的电流穿过。

这既是认可,也是警示。

这微弱的火种,可以燎原,也同样可以被人一脚踩灭。

当夜,待四下无人,她重新审视了自己的“灯语”规则。

她在“星现”、“月隐”之外,新增了一条“月升”令,代表“有外人介入,行事需警惕”,一旦挂出此灯,所有夜课暂停三日,以避风头。

做完这一切,她看着桌上那份刚刚写就的《授蒙要略》,毫不犹豫地将其投入了灯火之中。

纸页卷曲,化为灰烬,飘起的余烬带着焦糊的气息,混入夜风,最终消散在黑暗里。

从今往后,这套方法,只存于心,口口相传。

裴仲禹很快就听说了“西市有账房私授异学”的传闻。

他在自己雅致的书房中,听着心腹的汇报,嘴角勾起一抹不屑的冷笑:“一个寒门出身的账房,也敢妄议政事?真是天大的笑话。”

他随手招来一名心腹,命他伪装成家道中落的潦倒书生,混进那小小的夜课,将那些“大逆不道”的言论一一记下,好做罪证。

那“书生”依计行事,当夜便出现在了米行的后院。

林昭然只消一眼,便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

那人的眼神时刻游移,看似在听,实则在观察和记录,全无半点求学之人的专注与渴望。

他的手指在袖中微微颤动,似在默记,呼吸也比旁人急促。

她心下了然,当夜临时改了课程。

她没有再讲任何道理,而是宣布进行“算账实战”。

她将众人分为几组,拿出米行积压了数月的旧账,命他们分组核对,找出其中的错漏。

账本厚重,纸页泛黄,翻动时发出沉闷的声响,墨迹深浅不一,数字密密麻麻如蚁行。

她特意在那些繁复的流水账中,设计了三处极为隐蔽的错漏。

那“书生”本是来抓“把柄”的,一心只想记下只言片语的“激进言论”,对这些枯燥的数字和账目毫无兴趣,只草草翻阅,敷衍了事,指尖划过账页时毫无节奏,像是在应付差事。

而米行的伙计们却兴致高昂,这是他们吃饭的本事,此刻用上了林昭然教的法子,更是事半功倍。

他们低声讨论,笔尖在纸上疾走,发出沙沙的书写声,仿佛一场无声的竞赛。

次日,林昭然当众点名表扬了找出全部三处错漏的阿牛和另一名伙计,并将一额度外的赏钱交到他们手中。

铜钱入手微凉,沉甸甸的,带着生活的重量。

“账目和人心一样,真伪掺杂。”她意有所指地说道,“唯有用心之人,方能识得其中真伪。”

那“书生”站在人群中,面红耳赤,羞惭无地。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袖口,仿佛想藏起那份虚伪的笔记。

他这才明白,自己被彻彻底底地耍了一道。

当晚,他便悄然退去,再未出现。

林昭然望着他狼狈离去的背影,脑中又闪过一个词组:“注意力资源有限”。

她成功地用繁琐的“实务”,完全遮蔽了可能引火烧身的“思想”。

这就像用一把湿沙,暂时掩盖住了地底的炭火,外人不见火光,只当它早已熄灭。

陈砚秋终于抵达了京城。

他没有去任何客栈,而是按照约定,径直去了西城墙根下的一座破庙。

见庙宇神龛后有灯火亮着,他便从行囊中取出自己的油灯,在庙门外按照“星现”的灯语规则,三明两暗,传递了自己抵达的消息。

灯火在风中摇曳,映出他疲惫却坚定的轮廓。

次日清晨,林昭然在米行清点货物时,看到了街角点心铺挂出的“新油饼”招牌,这是回应的信号。

油香随风飘来,勾起一丝久违的暖意。

黄昏时分,两人在米行后巷一条堆满杂物的死胡同里见了面。

“国子监今年增设了‘策论复试’,”陈砚秋的声音压得极低,语气凝重,“表面上考校经义,实则专考‘礼教本源’的繁琐细节。我打听清楚了,这次的主考官,正是吏部侍郎裴仲禹。他这是要用礼教的门槛,将所有寒门士子都筛出去!”

林昭然沉默了片刻,手指无意识地在身旁的米袋上划过,粗糙的麻布摩擦着指尖,留下细微的刺感。

她忽然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若现在有一班从未读过书的童子,你打算如何教他们写第一个字,‘仁’?”

陈砚秋一愣,不明白她为何有此一问。

林昭然没有等他回答,自顾自地说道:“我会先教他们画一个‘人’,再在旁边画一个‘二’。然后告诉他们,一个人站不稳,两个人相互扶持,便是‘仁’。教化之道,也当如此——先让他们知‘人’,再让他们知‘礼’。”

她抬起眼,目光清澈而坚定,看着陈砚秋:“裴仲禹要用礼教筑墙,我们就从墙根下挖土。我将一套‘启思三问’的法子口授于你,你去国子监外,找那些在复试中落第的士子,也办一个‘补经班’。”

七日之后,宏伟的国子监外墙之下,那片向来只有失意人徘徊的槐树林里,悄然聚起了十余名神情黯淡的落第士子。

陈砚秋就站在一块半高的石阶上,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穿透了林间的薄雾与晨露。

他讲的正是那个“仁”字。

从二人相依,引申到君臣之仁,再到“士者之仁,在启民智”。

没有空洞的说教,只有朴素的道理。

远处的一棵老槐树下,一名穿着国子监青袍学子服的年轻人驻足良久。

他紧紧握着袖中那块代表身份的监生腰牌,金属边缘硌着手心,眼中先是惊愕,而后是思索。

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鄙夷地离开,反而从袖中摸出纸笔,悄悄记下了这“野课”开讲的时间。

米行二楼的窗后,林昭然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她的指尖在斑驳的窗棂上,轻轻地、有节奏地叩击着,木纹粗糙,带着年岁的温度。

而在她摊开的账本上,一笔新添的账目下,有一行极小的蝇头小楷:“教育之始,不在殿堂,而在人心动处。”

夜色渐深,京城陷入沉睡,只有西市米行的一豆灯火与国子监后墙下的另一豆灯火,在寂静中遥遥呼应。

没有人知道,这两点看似微不足道的星火,将如何点燃这个看似安宁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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