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显宗被关进了柴房，白鹿蒙学里，像是少了一块重要的基石，气氛都变得有些沉闷。孩子们课间玩闹时，总会下意识地，朝那个空出来的座位看上一眼。
白承业心里记挂着，几次想上门去要人，都被白承安给拦了下来。
“哥，这事，是鹿家的家务事。咱们要是再去硬闯，就失了理了。”白承安说，“鹿承祖现在就是一条疯狗，把他逼急了，对显宗那孩子，没好处。”
话虽如此，但鹿家的报复，还是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来了。
这天上午，周秀才正在给孩子们讲解《孟子》里的“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学堂外，突然传来了两声破锣似的叫嚷。
“教反书了！白家的学堂教反书了！”
“都来看看啊！这儿的先生，教娃娃们不孝敬父母，要造反啊！”
声音是从两个陌生的外乡汉子嘴里喊出来的。他们一个尖嘴猴腮，一个五大三粗，穿着不伦不类的短褂，一看就不是庄稼人，倒像是县城里常见的地痞无赖。
两人一边喊，一边就往学堂门口凑，作势要往里闯。
正在上课的孩子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一个个脸色发白，都往墙角里缩。周秀才又急又气，连忙上前，挡在门口，用他那带着湖广口音的官话，厉声喝道：“你们是什么人？在此胡言乱语，扰乱学堂清净，该当何罪！”
“哟，还是个外地先生。”那尖嘴猴腮的汉子怪笑一声，指着周秀才的鼻子，对闻声赶来看热闹的乡邻们说道，“大伙儿都来评评理！我们兄弟俩路过，亲耳听见，这老先生在里面教娃娃们，说什么‘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这不是教唆娃娃们，要受苦受难，才能当大官，才能造反吗？还有，他还教什么‘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不是明摆着，不把皇上放在眼里吗？这是反书啊！”
他这番话，断章取义，胡搅蛮缠，把《孟子》里的民本思想，硬生生地给歪曲成了“谋反”的罪证。
不懂行的乡邻们，听得是一愣一愣的，脸上都露出了将信将疑的神色。
周秀才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那两人，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你……你们……血口喷人！强词夺理！”
就在这混乱之际，白承业闻讯赶到了。他拨开人群，走到那两个地痞面前，脸上，没有丝毫的慌乱。
他没有跟他们争辩什么“民贵君轻”的大道理，而是直接从周秀才的手里，拿过了那本正在讲授的《孟子》，又从旁边一个孩子的课桌上，拿起了《论语》和《千字文》。
他将这三本书，高高举起，展示给在场的所有乡邻看。
“各位乡亲，叔伯！”他的声音，洪亮而又沉稳，“这两个人，说我们白鹿蒙学，教的是‘反书’。那大伙儿就都睁开眼，瞧瞧清楚！这，是《孟子》！这，是《论语》！这，是《千字文》！哪一本，不是圣人留下的经典？哪一本，不是咱们大清朝，开科取士，必考的经义？”
他又转向那两个地痞，目光如炬。“我倒想问问你们二位，既然你们说这是反书，那你们倒是说说，当今圣上，让天下的读书人，都来读这‘反书’，考这‘反书’，又是什么道理？难道，你们是想说，连当今圣上，都有谋反之心吗？”
这顶大帽子，扣得又高又狠！
那两个地痞，本就是收了钱，来闹事的，肚子里哪有什么墨水？被白承业这么一问，顿时就傻了眼，张口结舌，一个字也回答不上来。
乡邻们，一下子就全明白了。
“闹了半天，是两个不识字的混混，在这儿胡吣呢！”
“看他们那贼眉鼠眼的样子，就不像好人！肯定是有人花钱雇来的！”
王老汉更是上前一步，指着那两人，骂道：“我孙子就在里面读书！读的都是好道理！你们两个狗东西，再敢在这儿胡说八道，信不信老子一斧头，劈了你们！”
那两个地痞一看风向不对，知道再闹下去，怕是要挨揍。他们对视了一眼，拨开人群，就要溜走。
“慢着！”白承业叫住了他们，“来也来了，总得把话说清楚再走。是谁，指使你们来的？”
那两人哪里敢说？只是一个劲地摇头，脚下却溜得更快了。
白承业看着他们仓皇逃窜的背影，又看了看不远处，鹿家大院那紧闭的院门，心里跟明镜似的。
风波平息，乡邻们散去。周秀才却气得不轻，他回到学堂，看着那些受了惊吓的孩子，痛心疾首地对白承业说：“人心……人心何以险恶至此！竟连圣贤之言，都敢拿来构陷！”
白承业安慰了他几句，心里，却已经打定了主意。
当晚，鹿家的大院里。
鹿承祖正在听着那两个地痞的哭诉。
“鹿少爷，不是我们不卖力啊！是那姓白的，太他娘的能说了！我们……我们实在不是对手啊！”
鹿承祖气得一脚踹在其中一人身上：“两个废物！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滚！”
打发走两人，他一个人在屋里，喝着闷酒。硬的不行，软的也不行。明着来，斗不过白家的理；暗着来，又斗不过白家的势。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被困在蛛网上的虫子，越是挣扎，就被缠得越紧。
“爹，你当初，为什么要认输啊……”他对着空荡荡的屋子，喃喃自语。
就在这时，管家鹿三泰，从外面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诡异的兴奋。
“少爷，”他凑到鹿承祖耳边，压低了声音，“明着搅，不行。咱们，不如……把他的人，给挖过来！”
“挖人？”
“对！”鹿三泰的眼中，闪着精光，“那姓周的，不过是个穷秀才。白家能给他的，无非就是几两银子，一口饱饭。咱们，可以给他更多！我打听过了，他还有个远房的侄儿，在县城里，正托人找活计。咱们可以……先从他这个侄儿身上，下手！”
鹿承祖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好！好主意！”他一拍大腿，“你去，现在就去！把那姓周的侄儿，给请到咱们药材铺里来！给他最好的差事，最高的工钱！我倒要看看，他这个当叔叔的，吃了咱们的，用了咱们的，还好不好意思，再死心塌地地，跟着白家干！”
他仿佛已经看到，那个让他恨之入骨的周秀才，最终，还是会拜倒在自家银子的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