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承祖母亲的那一记耳光,像是打在了所有鹿家人的脸上,火辣辣的,无地自容。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白家的族堂里,就已经坐满了人。白承业高坐堂上,他身旁,是白承安和村里的几位耆老。堂下,鹿承祖披头散发地跪在中央,他身后,站着所有鹿家的主要族亲,一个个都低着头,大气不敢出。
这是乡约订立以来,第一次,审判如此严重的罪行。
白承业没有立刻开口。他只是将那枚失而复得的铜扳指,连同那张写着“鹿承祖”名字的当票,一起,放在了堂前的桌案上。
这两样东西,就像两座大山,压得所有姓鹿的人,都抬不起头来。
“鹿承祖,”白承业终于开口了,声音里,不带一丝温度,“你可知罪?”
鹿承祖的身子,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他没有抬头,只是用额头,重重地磕在了冰冷的青石板上。
“我……我有罪……”
“按乡约第六条,‘行贿舞弊,偷盗钱物者,轻则罚没家产,重则送官究治’。”白承安在一旁,冷冷地补充道,“你盗窃的,不是寻常钱物,是我白氏一族的传家信物。按律,送官,判个流放三千里,都是轻的。”
“流放”二字一出口,鹿家的族亲们,都吓得脸色惨白。鹿承祖的媳妇,更是“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承业族长!承安叔!求求你们,看在他爹和他爷爷都刚过世的份上,饶……饶他一条狗命吧!”
白承业没有理会她的哭求。他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所有人,最后,落在了跪在地上的鹿承祖身上。
“送官,是王法。但今天,咱们在祠堂里,不讲王法,只讲乡约,讲人心。”
他站起身,走到堂前,拿起那枚扳指。
“这扳指,是我白家的根。你动了它,就是刨了我的祖坟。这个仇,不共戴天。”
他顿了顿,话锋却是一转。“但是,我爹临终前,交代过我。白鹿滩,要和睦。冤冤相报,只会让这片土地,流更多的血,结更深的仇。今天,我可以不送你见官。”
鹿承祖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求生的光。
“但是!”白承业加重了语气,“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你犯下的错,必须给白家一个交代,给这乡约一个交代,给全白鹿滩的乡亲们,一个交代!”
他伸出两根手指。
“第一,赔罪!你盗我白家祖物,辱我白家先人。现在,你就对着我白氏的牌位,磕三个响头!每一个,都要磕出声来!让你自己,也让所有人都听听,这头,是为你的罪孽,磕的!”
这个惩罚,不可谓不重。当着全村人的面,给死对头的祖宗牌位磕头,这比杀了他,还要让他难堪。
鹿承祖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跪在那里,身子僵硬,迟迟不肯动。
“怎么?不愿意?”白承业冷笑一声,“那我这就修书一封,派人送去县衙!”
“别!”鹿承祖的母亲,那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走了出来。她走到自己儿子面前,用拐杖,狠狠地戳着他的脊梁骨。
“孽障!你惹下的祸,还嫌不够丢人吗?磕!”
鹿承祖看着自己的母亲,又看了看周围那些冰冷的眼神,他知道,自己已经没了选择。
他闭上眼,咬着牙,将头,重重地,磕了下去。
“砰!”
第一声,他磕的是自己的贪婪和愚蠢。
“砰!”
第二声,他磕的是鹿家百年的基业,竟毁在了他的手上。
“砰!”
第三声,他磕的是,他终于明白,在这片土地上,有些东西,是比金钱和势力,更重要的东西。
三个响头磕完,他已是满脸泪痕。
白承业看着他,没有一丝快意。他伸出第二根手指。
“第二,赔偿!你为了五十两赌债,就敢卖我白家祖物。这说明,你鹿家的家底,怕是已经空了。我也不逼你拿出银子来。”
他指着祠堂外的公仓。“你家,赔粮十石!充入公仓!这粮食,不是给我白家的,是给全村人的!让你,也让所有人都记住,在这白鹿滩,谁要是敢再因为一个‘贪’字,坏了规矩,这就是下场!”
十石粮食!对于眼下已经元气大伤的鹿家来说,这无疑是雪上加霜。
但鹿家的族亲们,却没有一个人敢再有异议。赔粮,总比送命强。
处罚,就这么定了下来。
当天下午,鹿家的粮仓,再次为公仓而开。十袋沉甸甸的粮食,在全村人的注视下,被运进了公仓。
鹿承祖,则被禁足在家,三个月不准出门。
乡邻们看着这一切,心里都感慨万千。
“这乡约,真是个好东西啊!管你是什么大户小户,犯了错,就得认罚!”
“是啊,有白族长在,有这乡约在,咱们这日子,过得,就是踏实!”
白鹿村的规矩,经此一事,算是彻底地,立了起来。
鹿家,则彻底地,沉寂了下去。
鹿显宗,站在蒙学的窗边,默默地看着这一切。他看着自己的父亲,跪在祠堂里,磕下那三个屈辱的响头;看着自家的粮食,被一袋一袋地运走。
他的心里,没有恨,也没有快意,只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凉。
放学后,他没有立刻回家,而是独自一人,来到了白承业的书房。
“承业哥……”他低着头,声音里,带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沉重,“我爹……我哥(鹿承祖是他堂叔,乡里习惯称哥)……他们太过分了。我……我替他们,给您道歉。”
白承业正在看书,听到这话,放下了手里的书卷。他走到鹿显宗面前,蹲下身,与他平视。
“显宗,这事,与你无关。你没有错。”他的声音,很温和,“你是你,他们是他们。你要记住,一个人,选择不了自己的出身,但可以选择,自己要走的路。”
鹿显宗抬起头,看着白承业那双真诚的眼睛,用力地点了点头。
夜里,鹿承祖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被禁足的屋子里。他没有喝酒,也没有骂人。他只是呆呆地,看着窗外那轮残月。
门,被轻轻地推开了。是他的母亲。
老太太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汤面,放在他面前。
“吃吧。”
鹿承祖没有动。
“祖儿,”老太太坐了下来,声音里,充满了疲惫,“你还在……恨他们吗?”
鹿承祖的身子,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他把头,深深地埋进了膝盖里。
“娘……我不知道……”他的声音,充满了迷茫和痛苦,“我只知道……我把鹿家,给毁了……”
老太太伸出那只干枯的手,轻轻地,放在了他的头上,就像他小时候一样。
“不晚。”她说,“只要人还在,就不晚。从明天起,忘了那些仇,忘了那些恨。好生生地,学着,做个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