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培盛退出去许久，殿内那令人窒息的死寂依旧凝固着，仿佛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
年世兰维持着跌坐榻上的姿势，一动不动，只有紧紧搂着弘晟的手臂，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
孩子似乎被勒得不舒服，不安地扭动了一下，发出细微的哼唧声，这才将她从那种极致的、冰封般的状态中惊醒。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手臂，低头看着儿子懵懂无知的小脸。那纯净的眼眸里，倒映着她此刻苍白如鬼、泪痕交错的模样。
“额娘……”弘晟伸出软乎乎的小手，试图去摸她的脸。
这一刻，强撑的坚硬外壳骤然碎裂，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后怕、庆幸、狂喜与更深沉疲惫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冲垮了她的心防。
她将脸深深埋进儿子温暖的、带着奶香的小怀抱里，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发出压抑到了极致的、如同受伤母兽般的呜咽。
不是演戏，不再是算计。这是劫后余生最真实的反应。
差一点……只差一点……她和弘晟，乃至整个年家，就要彻底万劫不复！
周嬷嬷和颂芝也早已泪流满面。主仆三人，在这与世隔绝的宫殿里，分享着这不足为外人道的、血腥的胜利和巨大的恐惧。
良久，年世兰才抬起头，用袖子胡乱擦去脸上的泪痕。那双刚刚还盛满泪水的凤眸，此刻虽然依旧红肿，却已重新燃起冰冷而锐利的光芒。
“嬷嬷，颂芝，”她的声音依旧沙哑，却恢复了冷静，“戏还没完。收拾一下，尤其是你们自己，绝不能让任何人看出破绽。”
“是，娘娘。”两人连忙应声，迅速整理自己的仪容，擦干眼泪，努力让表情恢复平静，尽管眼底的惊悸尚未完全褪去。
殿内再次陷入等待。但这一次的等待，与先前那噬心的煎熬已截然不同。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一触即发的紧张，仿佛暴风雨来临前最后的、极致的压抑。每个人都知道，皇帝最终的裁决，即将到来。
时间在一种近乎凝滞的状态中爬行。
夕阳西下，昏黄的光线透过窗棂，将宫殿内的一切都拉出长长的、扭曲的影子，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
终于——
殿外传来了极其沉重而整齐的脚步声，不同于侍卫，更显威严和压迫。紧接着，是许多人的脚步声停在宫门外，铠甲摩擦声、佩刀轻撞声清晰可闻。
来了！
年世兰的心猛地提到嗓子眼，她迅速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襟，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表情看起来苍白、脆弱、惊惧未消，却又带着一丝茫然的顺从。
翊坤宫的宫门被再次打开。
这一次，进来的不是小太监，也不是苏培盛，而是皇帝身边最得力的御前侍卫统领，带着一队精锐的带刀侍卫！他们面色冷峻，眼神锐利如鹰，瞬间控制了宫殿的所有出口。
皇帝的身影，最后出现在门口。
他依旧穿着那身玄色常服，但外面罩着的明黄色龙纹披风却透着一股冰冷的杀伐之气。他的脸色是一种极致的、暴怒过后的铁青，嘴唇紧紧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眼底是深不见底的寒潭，仿佛酝酿着毁天灭地的风暴。他一踏进殿内，整个空间的温度都仿佛骤然下降。
年世兰立刻拉着周嬷嬷和颂芝，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深深俯首：“臣妾恭迎皇上。”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颤抖。
皇帝没有立刻叫她起身。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刃，缓缓扫过殿内的一切，最后落在跪伏在地的年世兰身上。那目光充满了审视、怀疑，以及一种极度疲惫后的、冰冷的失望。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砾摩擦，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威压：“都查清了。”
短短三个字，却重逾千斤。
年世兰伏在地上的身体几不可查地轻颤了一下，没有抬头，只是将额头更低地抵在冰冷的地砖上。
皇帝一步一步地走到她面前，明黄色的靴子停在她的视线里。他沉默着，那沉默比任何咆哮都更加令人恐惧。
“朕竟不知，”皇帝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彻骨的寒意和自嘲，“朕的皇后，朕的结发妻子……竟恨朕至此……恨到要用那般阴毒龌龊的手段……来诅咒朕的死期！”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被彻底背叛的暴怒和痛心：“甚至！甚至还要将这滔天大罪，嫁祸给朕的妃嫔和年幼的皇子！其心可诛！其罪当夷三族！”
年世兰适时地发出了一声压抑的、难以置信的抽泣。
皇帝似乎被她的抽泣声触动，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着翻涌的情绪，但声音里的杀意却丝毫未减：“人证物证，俱在眼前！由不得朕不信！”
他猛地转身，不再看年世兰，对着侍卫统领厉声道：“传朕旨意！”
整个宫殿内外，所有跪着的人都将头埋得更低，连呼吸都几乎停止。
皇帝的声音如同九天惊雷，带着绝对的威严和冰冷的杀意，一字一句，砸落在死寂的翊坤宫中：
“皇后乌拉那拉氏，德行有亏，心术不正，阴险恶毒，行巫蛊魇镇之术诅咒君父，构陷妃嫔皇子，罪无可赦！难承宗庙之重，即日起废去后位，贬为庶人！移居冷宫思过，非死不得出！”
“景仁宫所有宫人，一律杖毙！剪秋……凌迟处死！”
“三阿哥弘时，即刻交由寿康宫太后亲自抚养教导，无朕旨意，不得再见废后！”
一道道旨意，如同最锋利的铡刀，轰然落下！
废后！杖毙！凌迟！母子分离！
每一条，都足以震惊朝野，血流成河！
年世兰跪在地上，听着这最终判决，心底那片冰冷的荒原上，那朵剧毒的花终于彻底绽放，散发出令人战栗的寒意和快意。
乌拉那拉宜修，你完了。彻底完了。
皇帝说完旨意，胸口剧烈起伏，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他停顿了片刻，才缓缓转过身，目光再次落在年世兰身上。
那目光复杂难辨，有怒意，有失望，有猜忌，但更多的，是一种疲惫不堪后的、带着一丝愧疚的审视。
他看着跪在地上，显得无比柔弱、苍白、显然是受了巨大惊吓和委屈的年世兰，又想起那个被用来诅咒他、捆绑皇子的邪物，想起她昨日那撕心裂肺的哭诉和恐惧，再想到她刚刚产子不久……
沉默了许久，皇帝终于伸出手，亲自将她扶了起来。
他的手心冰凉，带着微微的颤抖。
“世兰，”他的声音沙哑，却缓和了许多，“你……受委屈了。”
年世兰就着他的力道起身，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眼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恐惧、难以置信的震惊，以及一丝恰到好处的、对皇帝的依赖和感激。
“皇上……”她哽咽着，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臣妾……臣妾只是后怕……弘晟他……”
“朕知道。”皇帝打断她，目光扫过被乳母抱在怀里、似乎又被吓到的弘晟，眼神柔和了一瞬，“此事与你无关，与弘晟更无关。是那毒妇……罪该万死！”
他握着年世兰的手微微用力，像是在对她保证，又像是在对自己强调：“日后，这后宫……不能再出这等乱子。朕已下旨，晋你为皇贵妃，摄六宫事。你要替朕……好生看顾这个家，抚养好弘晟。”
皇贵妃！位同副后！摄六宫事！
巨大的狂喜如同浪潮般冲击着年世兰，但她死死压住了，脸上只流露出恰当的惶恐和不安：“皇上！臣妾年轻识浅，恐难当此大任……”
“朕说你能，你便能。”皇帝的语气不容置疑，带着一种决断后的疲惫，“不必再推辞。”
“是……臣妾……遵旨。”年世兰低下头，依偎进皇帝怀中，声音哽咽，“臣妾定当竭尽全力，不负皇上所托。”
皇帝拥着她，目光却越过她的头顶，看向殿外逐渐沉落的夕阳，眼神幽深难测。
翊坤宫的宫门依旧敞开着，但那象征着囚禁与恐惧的封锁，已然解除。
只是，弥漫在空气中的血腥味，似乎更加浓重了。